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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红裙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小院,只剩下明亮的月光与青年作伴。他仰头看着明月,不知这绵延千里的月光,能把他的思念送到遥远的彼方吗?

  秋天夜里,风吹来,稍冷。独坐片刻后,他重新将短笛凑近唇边。然而不管吹奏哪首曲子,笛声都透着思念。

  吾友,你在哪里?会不会等你归来时,我已离开大唐,今生再也无法相见?

  开元十四年初夏,一艘波斯商舶自广州进入大唐国土。

  入秋后,长安春明门外的长乐驿站依旧船马不绝。

  舶才刚在城外停妥,一名胡服少年便匆匆下船,在港边租了一匹马直奔务本坊国子监。

  “我找井上恭彦,请帮忙通报一声。”在四门学馆附设的学院外,少片刻后,那人出来回报道:“井上恭彦不在学院里,恐怕是出去了。”

  “呀?他不在啊……多谢。”抱拳道谢后,少年匆忙离开,往水乐坊而去。他策马极快,但因为骑术精良,因此尽管长安城的街道才因为刚下过雨而泥泞难行,马儿依然如雷电般驰骋在大街上。

  再稍后,他来到永乐坊吕校书的宅第前,大声敲门。

  “小春,你在吗?小春!”

  屋里的小姑娘急忙来应门。“是谁啊?”好粗鲁喔,敲门敲那么用力!

  小春拉开自家大门,瞪着门外的少年,正想瞋喝时,却发现少年有一双令人熟悉的眼眸。“你……”一时间,脑袋竟反应不过来。

  小春的表情令少年不由得苦笑。果然,连小丫头都不大认得他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毕竟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连他都不大记得当时离开长安时的那个自己,又怎能期待自己能轻易地被认出?

  他转身想把马儿牵到后院,但一双圆滚滚的手臂突然缠上来抱住他的腰。看来丫头这几年吃得不错啊。偷偷捏一下手骨上的软肉,笑了。

  “不是作梦吧!我不是在作梦吧!你……真的是你吗?”小春用力地抱住少年比她还要纤细的腰,担心自己认错了人,或者,她根本就是在作梦?

  叹了口气,少年吟出两韵当朝诗人贺知章的名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催;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转过身,因为小丫头已经哭了。他不禁又笑了。

  小春又哭又笑道:“小……小公子,你在说什么呀,你鬓发没有变白啊!”

  少年偷捏了一下小春的下巴。“那你怎么认不出我了呢?”

  真的是她的小公子!小春紧紧抱住,死不肯放。

  “都怪你、你太久没回家了!”她既惊又喜又怨又开怀地喊着。

  祝晶模糊了双眼,回拥小春。

  “是该怪我,真抱歉……可是,丫头,你好像没有比较瘦?”不是听说思念会使人消瘦的吗?丫头怎么还比以前圆很多?

  “我不得不啊,因为主子爷经常说他吃不下。如果饭菜剩很多,他看着,想到你不在,会难过的……”她只好拚命地吃喽,人家也很委屈的啊。

  祝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缘由,不禁柔和了眼色。

  “对不起,还是都怪我,我该早点回来的。”

  “……小公子,你还会再离开吗?”小春仍觉得像在梦中,有些担忧地问。

  祝晶浅浅笑道:“不了,我到死都会留在你们身边,再也不离开了。”

  是夜,吕校书回到家中后,见到祝晶,他愣住。

  “爹。”吕祝晶笑吟吟低唤。“怎么了,你认不出祝儿了吗?”

  他先是一愣,而后认出了相貌与儿时大不相同的女儿。在女儿身上,他彷佛看见了死去妻子的身影,一时间,他深受震撼,好半晌才想到要问:“祝儿,你怎么回来了?”

  妻舅呢?不是说好,直到祝儿满二十五岁前……祝晶错将父亲的惊愕当成惊喜,紧紧抱住父亲,撒娇道:“是啊,我回来了。小舅舅带我搭海舶,我们走海路,从拂菻一路航行到广州,速度很快呢。”

  吕校书回拥女儿,仍是一脸惊吓。“那么……你舅舅呢?怎没见到他?”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吗?否则祝儿怎会提前回来?

  “小舅舅送我到城外就先走了,他说他还有事……”吕祝晶总算注意到父亲表情的不寻常。她蹙眉问道:“爹,怎么了?你不高兴我回来吗?”

  “啊,不……”吕颂宝志下心地看着祝晶。“你一切都还好吗?祝儿,爹只是担心……”

  祝晶弯起眉眼笑着。“我好得很。从今天起,爹不用再担心了,我已经回来了。”

  可吕颂宝并没有因为这个承诺而放下心来。必定是出了事,否则祝儿不可能会在现在回家。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女儿,蓦地,他明白了。

  是因为已经太迟了吗?即使远隔千里,思念的心仍然紧紧相系着吗?

  彷佛明白父亲眼中的忧虑,祝晶咧嘴笑道:“别担心呀,爹,你就依了我吧,让祝儿这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留在你身边,好不?”

  吕校书说不出话来,他连忙别开眼,悄悄揩去眼角阻止不了的湿润,哽声道:“当、当然好啊,开开心心的,爹可是求之不得啊……”祝晶眨了眨眼。“爹,你喜极而泣了呢。”“可不是吗?”

  祝晶走上前,张开双臂拥住父亲微驼的背,轻声安慰道:“别担心,爹,我会长命百岁的。”

  吕校书也但愿女儿长命百岁,可他知道,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祝儿必定是发病了,妻舅才会带她回来。

  如同当年妻子发病后,没几年就过世了一般……他颤抖地抱住女儿,心中充满了失去的恐惧。天啊,该怎么办才好?

  “你、你是……”肤色被骄阳炙得黝黑的刘次君一见到吕祝晶,就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七年了。吕祝晶走这一趟西域,来回足足花上了七年的光景。

  刘次君记性不差,可他老记着七年前的吕祝晶,而非眼前一贵肌纤细、女孩气很重,活脱脱像是个男装俪人的吕祝晶!他、他……是男还是女?

  祝晶抿嘴一笑,将手上一坛打西域带回的葡萄酒抛向高大壮硕的金吾卫。

  “大哥,不认得小弟了?”刘次君反射性地接住那坛酒,仍然一脸受到惊吓的模样。提着美酒,酒香从封口逸出,想来滋味极为醇美。可他只管瞪着吕祝晶,想仔细打量。

  祝晶再度一笑,正是刘次君过去惯见的那种笑法——在粉色的唇瓣如花儿绽放前,弯弯的眼角已经先透出几许笑意。

  嗯……这是什么形容啊,他怎么会觉得祝晶“小弟”的嘴唇很像一朵春天的花?他刘次君可是威武不能屈的男子汉啊。

  不过……他到底是男是女?

  刘次君眼中的错愕,看在吕祝晶眼底有了另一种解读,笑笑地道:“别不好意思,你不是第一个认不出来的人。”以为只是太久不见,一时认不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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