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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小春拿着一管风车在一旁玩着,偶尔瞥来几眼偷看井上恭彦;那几眼,对一名小女孩来说,已是太过复杂。恢复了意识的井上恭彦静静地躺在小床上,看着祝晶红润的脸颊与晶亮的眼眸,早先那梗在胸口、说不出的担忧与郁气,隐然消失无踪。

  他乖乖躺着,让祝晶帮他擦脸、喂他喝水、按揉着他疼痛的额际,当个最安分的病人。等祝晶嘀咕了一段落,他才开口:“这是你第二次照顾我了。”

  揉按他额际的小手突然停下动作,看着他的双眼带着温暖的情感。

  “怎么,想报恩吗?日本国人都怎么报恩?”

  恭彦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反问:“唐国人都怎么报恩?”

  祝晶正要开口,但小春觉得好无聊,便插嘴道:“大公子,我们唐国人要报恩的话,都是以身相许的。”祝晶是她的小公子,因此小春都唤恭彦“大公子”。

  吕祝晶霎时莫名地脸红起来。“小春,别胡说。”

  小春委屈地嘟着嘴。“小春没胡说,戏文里都这样写的啊。”

  祝晶连忙告诉恭彦:“小春年纪小,胡说八道,你别听她乱讲。”

  小春嘀咕:“可小公子也不过比我大三岁……”

  恭彦笑看着祝晶,很温柔地说:“若是在日本的话,你救过我,我这命就算是你的了。可是我想你不会这么要求我的。倒是我很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祝晶?”“是什么事?”小春又插嘴。祝晶脸垮了下来,一脸莫可奈何。没看过哪家丫头这么爱管闲事的!

  恭彦不以为意,只是笑道:“答应我,祝晶,永远都要快乐,可以吗?”

  他知道每年七月中旬是祝曰叩母亲的祭日,也知道在七月的这段日子里,吕校书为了让祝晶不触景生情,特意带他远离长安盂兰盆会的祭典。

  他知道这小屋是祝晶母亲生前喜爱的地方,从后院的空地望去,可以鸟瞰个长安城。他知道吕家人来到这里,是因为想要抚平失去妻子与母亲的伤痛。

  祝晶坐在床沿,心思玲珑剔透的他怎会不了解恭彦这句话的意思。诚如他也知道,每年七月,爹带着他来到这南山上,是担忧他触景生情。

  一家人就这么有默契地当作忘了这段日子其实是母亲的祭日。

  娘生前总说,活着就要开心。所以爹会驾着车、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一家人开开心心上山,假装要去“避暑”,实际上是来为葬在南山上的娘亲扫墓。而有时他会分不清楚,他究竟还思不思念母亲?也分不清楚,他跟爹两个人,是谁比较为过去的事伤心?

  吕祝晶拿出母亲的玉笛把玩,轻声道:“你听过‘长相思’这首曲子吗?我娘生前常吹给我听。可惜我跟爹都不懂音律,而那时我年纪还很小,根本记不起来完整的旋律。都那么多年了,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

  我担心我不仅忘了那好像在梦里头才听见过的笛声,甚至连娘的长相都快想不起来了……”

  “不会的。真正刻骨铭心的事情,是一辈子都不会忘的。”恭彦奋力坐了起来,握住祝晶的手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祝晶不经意流下泪来,连忙拭去泪水,笑道:“啊,沙子跑进眼睛里了。”

  恭彦看他揉着眼睛,突然想起梦里头,祝晶眼泪哭干了,就开始流出血来。

  他心头一惊,不顾小春对他频频皱眉,已经将祝晶拥进怀里。

  “没事的,祝晶。”他故意夸张地说:“还好你现在年纪还小,要以后长大了还这么会哭,会让人家笑话的。男孩子怎么可以这么爱哭呢。”

  祝晶固执地道:“才没有!我很少哭的,每次都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让我觉得在你面前哭一下没有关系,所以我才……唔,反正我没有哭,我只是沙子跑进眼睛里。”

  恭彦怔住。“是这样子吗?”那是不是,不能对祝晶太好?小春也怔住。“是这样吗?”

  祝晶回头轻轻打了小春一下,肯定地说:“是这样子。”

  小春忍不住叹息了声。“小春真可怜……”丫头难为啊。

  祝晶忍不住破涕为笑,再也哭不起来。看着恭彦那双近在咫尺、跟唐人不太一样、有着东瀛特色的黑眸,他心想:真的可以吗?一辈子都拥有这个人的友情?一直好下去?

  “终南山这么大,你可能会找不到我的。”很想再听一次他的回答。

  恭彦笑了。“找不到的话,我就当上山踏青,几天后干粮吃完了,下山去就是了,反正那时你该也回城了。”

  “不是这一句。”祝晶提醒他。他要听他先前说过的那句话。

  恭彦又笑了。他站了起来,走到门边,看着郁郁青山。

  祝晶跟在他后头,见他脚步恢复稳定才放心。

  祝晶想听的那句话,是先前初初见到他时,他一时情起才说出口的。

  冷静后,恭彦不觉得再说出那句话是好的。总觉得,他执意上山寻找祝晶,已经超出一般的情谊。他担心他这么把祝晶放在、心底,会不会……太过了?当时他心里只想着,要亲眼看到祝晶无忧无虑、平安无恙,根本没有考虑到其它的事。如果有一天,他渡海归乡,惜情的祝晶会如何伤心,他几乎不敢想象。

  那么,此刻这般亲近,是对的吗?

  不须回头,恭彦也能察觉到祝晶必然盼望他能赤诚相待。

  他喜欢祝晶的陪伴,也珍惜这份情谊,但曾几何时,他已不能如当初回复吕校书时那样的笃定?

  那时他并没有考虑到,当他们彼此愈加熟悉,联系愈深,将来那不可避免的分别也愈加难以面对。是他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毕竟年长数岁,顾虑较多,恭彦心头有着为难。

  恰巧,吕校书带着他的马回来了,恭彦连忙走出门招呼道:“吕大人,抱歉叨扰了。”赶紧自己接手缰绳与照料马儿的工作。

  祝晶追了出来,不死心地道:“恭彦,你还没回答我呢。”

  但恭彦紧闭着唇,不肯再说。他一时间想不出好的方式来处理他跟祝晶的交情,又不愿意随便敷衍,只好选择沉默。祝晶紧跟着恭彦,小春则紧跟着她的小公子。吕校书兴味盎然地看着这群孩子们互动。这是五年来,他们一家子第一次在这段难过的日子里,出现了一点变化。

  首先是丫头的加入;接着,少年追上山来。这一切彷佛是预兆般,预示着有些事情是该改变了。

  他依然思念着心爱的妻子,但……看着祝儿脸上的欢颜,突然,他领悟到,也许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并非处理悲痛的最好方法。

  祝儿渐渐长大了,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的日子里。

  假装妻子还在人世,他也并没有比较快乐。

  有些思念虽是一辈子无法忘记的,但也许,可以暂时将它收进心底,等年老时再来重新回味。

  站在阳光底下,吕校书想:该下山了。

  今年,一起参加盂兰盆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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