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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景况遂从原本一人势单力薄的叫门,变成几个人助阵,到最后更是所有人都插上一脚,阵仗之大,倒像是群起上门讨债。

  正当大伙儿闹得不亦乐乎,咿呀一声,门扉霍地大敞,一尊高大英伟的竹青色身影昂然耸立门后。

  杜冥生缓缓扫视眼前人一圈,俊秀的容颜极尽寒凛,锐利的眸子,冰冽得足以把门前这票闲人全体霜冻于瞬间!

  “大清早的,吵什么?”鬼附身般阴沉的脸色,宛如从阎罗第十八殿传来的森森音调,教所有人顿时恶塞上身地打了个颤。

  众人立时噤声,边擦冷汗边缩到门旁去,不敢造次。

  “杜大夫,求您救救我娘!”年轻人毫不畏惧,扑上前抱住他大腿,苦苦哀求,“我娘就在那儿,求您给条活路,瞧瞧她、救救她!”

  “是你?”垂眸睨了一眼脚边人,杜冥生认得这庄稼青年,也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没血没泪地驱走这人。“怎么又来了?”随着年轻人的目光寻去,见到倒卧阶前满脸病容的妇人,他眉头一紧。

  下一刻,他撂开据着大腿的障碍物,跨步上前,弯身执起妇人如柴的手腕,沉默诊脉,过了须臾才放开。

  “大夫?”扶着娘亲的少年盯着他全无表情的脸,想找出任何一点关于病情的线索。

  又是桩疑难杂症。

  这些天心情糟透,他对此麻烦并不想搭理,可还没开始拿捏怎么赶人,脑袋里却已先斟酌起如何安排疗程、该用什么药材等等情事。

  一动,就停不下。

  闭上眼睛挣扎了一会儿,他无奈睁眼,沉沉指示,“马上把她送进屋里去。”

  俗语有云:久病成良医。这么些年来,朱平看过不少大夫治疗娘亲的病症,方法、疗程、用药等,他皆可猜个八九不离十。唯独杜冥生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连迭不依章法的出乎意料。

  经过数回含服丹药、针灸扎穴导脉、放血、饮汤药后,短短三天时间,原本病得已几个月无法开口的母亲,竟能简短言语了!

  当娘亲张口喊出他和弟弟的名时,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冲着曾被自己咒骂成“杏林败类”的“敛财大夫”,咚咚咚地硬是磕了三记响头。

  “神医!您真的是神医!”他大喊,笑泪相和。

  杜冥生淡瞟跟前的年轻人一眼,“甭抬举了,我只是用对方法,且对症下药而已。真正值得钦佩的,该是朱大娘自身。”他看向面颊仍是削瘦,但气色已恢复泰半的妇人。“这满身病痛苦,若非靠大娘自个儿的意志力撑持过来,只怕饶是仙丹妙药,也派不上用场。”

  闻言,朱大娘饱尝风霜的脸孔,展开浅浅笑容。

  “我怎么能死?”如柴的手指了指两个儿子,“想等崽子们成家……想抱孙呢……哪舍得死?说什么也要拚命……忍着不死啊……”母性的光辉,显露无遗。

  “娘……”朱家兄弟跪至床边握住母亲的手,涕泪纵横。

  此情此景,杜冥生不禁鼻头泛过一阵酸楚。

  忍着……不死?

  天知道,沉痾深重时,身心所受的煎熬折磨,往往让人宁可一死以求解脱,而这个妇人却为了记挂孩子,鼓起勇气一路咬牙捱下,那该是多深重的牵挂、多深刻的不舍,才能教人扛着苦痛的病体,一步步走过那满布折腾的荆棘路?

  “你是个伟大的母亲。”男子澄眸中有敬意,也有欣羡。纵是平凡人家,也能生出不凡的情操,而这类高尚的情感,是个一生都求不到的。

  他默默退出房外,拢上房门,留给这一家三口团聚的空间。

  怀着些许落寞,才转身,陡见光线明亮的小厅内,不请自来的郑诗元正同芸生背对着他,有说有笑,俨然是另一幅他不该介入的美好画面。

  身后,是他未曾有过的真挚亲情;眼前,是不属于他的甜蜜爱情。

  难以言喻的孤冷惆怅,似一场提早降临的冰雪,盖满心谷,让一切都结了霜,白茫茫的一片,他什么也看不见,也什么都没有。

  跋前疐后的困顿中,他独自心寒,曾经以为拥有却又失去后袭来的寂寥,远比从前所习惯的,犹要强烈上千百倍。

  只觉得,好孤独……

  短檠上灯光通亮,窗外残月半挂。

  趴伏在小厅桌上浅眠了一会儿,杜冥生僵直的身子蓦地一颤,赫然睁眼!他惊动了旁边的娇人儿,俏容上凝悬着一抹浓浓担忧,柔声探问。

  “冥生哥哥,你还好吗?”他似乎做了恶梦。

  除舒一口气,杜冥生轻轻揉开紧皱得酸疼的眉心,乍然惊觉梦中的水雾竟窜出梦境,无意熏染上了他的双眸……他眨了几下,将之抹去,厌恶起方才那场害他身心沉重的梦魇。

  多年来拚命埋藏心底深处不愿忆起的往昔,最近忽然一幕幕鲜活地苏醒过来,甚至探入梦境,一再要他窥见、重温那段凄冷岁月。

  “我瞧你好像累得很,要不要早点歇了?”搭着他的肩头,芸生着实不舍映入眼中的疲态。“为了朱大娘的病,你这阵子真是忙够了。白天整理家务、治疗大娘,晚上只倚在这桌上假寐一下,半夜又是煎药、又是探视的,我真怕你要把自己也累成病人了……”整整近半个月的夜晚枕边无人,她可也不好受。

  还好,朱大娘复原情况良好,昨天傍晚便雇了辆车,把母子三人送回去了。

  临走前,冥生哥哥还塞给朱平一张三百两的银票,要他做到侍奉母亲、成家生子、振兴家业这三件事,作为此次治疗他母亲的诊金。那年轻人感激涕零地收下后,又是数记响头磕送,连番道谢离去。

  目送着远去的马车,她感动在心,旋首仰眺身旁一块儿送行的男子,却愕见他出奇黯然的目光和神色。她不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助人当为快乐之本,为何他脸上不见半分欣喜,反有一抹莫名的怅惘?

  近来,他总郁郁不乐,话突然少得几乎没有,不知究竟介怀着什么?问了几次,他全沉默以对,她不安、她心慌,可也只能抑在胸口,努力让表面一切看来都依然安好。

  “冥生哥哥,去休息吧?”

  拄着额,俊颜半掩,男子不动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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