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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织桥沿着旧城那一段荒芜的马路快步走了很远,眼前是什么地方他都不认得了,风一阵一阵地吹,不知道是不是有在下雨,还是他希望下雨,总之刮风也好下雨也好什么都好,他什么都不在乎。

  有鬼最好了!走到不知道什么的地方,他终于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某个白痴一样学会了心情不好压马路的习惯,距离书吧已经很远很远了。

  他到底是在干什么,织桥找了个不会有人路过的空旷的屋檐下靠墙站着,抬头看天,天果然没有下雨,风阴阴天阴阴,看着有大喊大叫的冲动。他这么多年到底是在干什么?坦桑尼亚……那个地方一提起来就是一把钝刀狠狠划过他心口,孝榆不知道、朗儿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经历了什么,半夜三更被叫起来处理中了反政府武装埋伏的伤员,什么奇怪的伤都有,甚至有一次半夜收容了二十七具无头尸体……那是什么样作呕的感觉?他在那里留了两年,自信早已经面对任何伤病任何恐惧都能够处之泰然,自信从这里出走是对的,自信没有吕织桥处理不了的情况……结果走到今天所有的往事加起来只有挫败——不要问他究竟是哪里失败,哪里都失败——谁都可以没有他,哪里没有了他都能过得很好,没有人是没有他不行的,他消失了这个世界也不会怎么样,病人不会死,孝榆照旧开店,谁和谁都一样生活,什么都不会改变……

  这么多年……以来……他究竟做了些什么?真的……真的有意义吗?今天这样就是当初他自信十足地去到坦桑尼亚的“理想”吗?他想做个好医生,可是走到今天他终于明白: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不是……不仅仅是一个好医生,当初被他放弃的那些和那些他都想要,太多太多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孝榆……他失去了以为永远不会变的东西,方孝榆。

  抬起手来看,恹恹无力地笑笑,他其实应该改行去打拳击,这只手已经不是第一次受这种擦伤,幼稚的男人啊,明天……又还是有一个手术。

  风吹起来,雨真的开始下下来,冰冷彻骨的感觉,实在是太难过了……他打了电话回家,“喂……老爸吗?我找老妈……”

  “织桥?外面下雨了,你带雨伞没有?”

  “没……老妈,”他低低地说,无力地、恹恹地说,“我想回家。”

  电话里的妈静了一下:“快点回来吧,外面要下大雨了,我煮热汤给你喝,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好不好?立刻给我回来!”

  “是——”他笑笑挂了电话,望着阴阴暗暗风雨欲来的天色,有家……真好……

  吕家。

  织桥妈妈炖了排骨汤,织桥回来的时候汤已经炖好,看见他满身是水地回来,打发他去洗澡。

  爷爷坐在沙发上喝茶,妈妈也没说什么,都在看电视,爸爸在房间里上网。

  织桥洗完澡出来,没人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出来了就喝热汤,老妈只在埋怨他这样落汤鸡地回来要感冒,老爸人在房里却在和他说伊拉克打仗的局势。

  陪家人看了一个晚上电视,临睡有点发烧,老妈强迫他吃感冒药才放他去睡觉。躺回自己床上的时候才发觉,他已经四年没有回家。

  嗅着熟悉的自己家的味道,突然想哭的冲动冲上鼻腔,他还没注意眼泪就顺着眼角而出,一滴、两滴浸湿了眼睫。抬起手腕遮住眼睛,今夜他承认自己还小,还是搞不清楚自己事务的孩子,连明天要以什么样的面具面对人生都不知道……

  吃了感冒药仍然睡不着,躺了一会儿爬起来站上阳台,望看隔壁孝榆家的房子,她现在应该住在书吧吧?拿出手机,磨蹭了上面的按键好久才放开,都已经两点二十九了,打过去她都睡了。

  外面仍然在下雨,只是没有五六点下得那么大,淅浙沥沥清清冷冷,吹在身上一阵一阵的寒意,他究竟在哪里失去了他的自信?想不通就爬不起来,他就不能再是自信得惟我独尊的吕织桥,是因为孝榆不在乎他吗?四下无人,只有雨声,他承认,是。

  而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她再次在乎自己。

  好迷茫,什么都不确定,心里空空荡荡,什么都不着边际,抓不到一点可以凭据的东西。

  躲在家里是不能解决问题的,织桥撑住额头,他必须面对。

  面对……如何面对……如何面对……

  他太不习惯这种低迷,不习惯得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是织桥第一次陷入低潮。

  生平第一次。

  第二天。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还在感冒,穿好衣服出门去医院。

  今天的状态不好,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他在考虑是否要申请手术换人,今天做的开颅手术,稍微闪失就是影响病人生死的大事,刚刚要打电话手机响了,接了电话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既定今天下午手术的病人颅内动脉瘤破裂,必须马上手术。

  该死!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还有四个,但是一个今天放假不知道去了哪里联系不到,一个跟着别的组正在做手术,剩下一个人不能独立做开颅,他必须马上回去!

  “吱”的一声,他拦了出租车直奔医院,人命当前,究竟要以什么表情面对大家和自己,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一下子从他脑子里清空,他只想着: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昨天晚上下了一晚上雨。

  孝榆没睡,织桥气走的样子一直在她眼前,不知道他气消了没有?磨蹭着手机按键,她想打电话给他,干吗要生气我没打电话给你?但是现在打,已经太晚了。她望着手机上两点五十二分的时间,关了起来,还是明天再打吧。

  我不打电话给你只是怕妨碍你和朗儿,干吗要生气……

  她想得头昏眼花,想睡睡不着,那个变态,现在是真的很在乎她吧?她不自觉地微微一笑,闭上眼睛,现在是真的很在乎吗?不是又像以前那样骗她以为他和她很好,然后不理她……最后还跑掉……

  她睡不着,一早爬起来开店,书吧在六点钟诡异地开门,望着门外积水的地面和仍然阴霾的天空,心里终于浮起一个念头:昨天那样对他是不是太过分了?要不要……要不要去……道歉?

  早上八点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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