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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九


  在右手夹住飞剑的同时,玉箜篌的左手动作不受影响,左袖之中滚落一物,让他握在左手掌心。

  任清愁看不见那是什么,心中一跳——无论那是什么,都是他难以抵敌的东西。他极有自信,却也不狂妄,纠缠玉箜篌如此之久,他已经完成了红姑娘交代的任务,本应撤走。

  但任清愁举起悲欢弓,神色坚定,扣住被他精心淬了剧毒的“生死同”,对准玉箜篌的眉心射出一箭。

  此箭名为“望月”。

  屈指良创立此箭的时候,年纪尚轻,还没有弃弓专剑,仍对一切充满希冀与好奇,正是相信自己能翻江倒海惊天动地的时候。一日登高望月,意气突兴,对着半空明月射出一箭,幻想自己能乘箭而上,直奔明月,入广寒踏桂树问嫦娥,岂不快哉?

  那夜嫦娥虽然没有见得,这一箭“望月”却是屈指良“悲欢弓”中射程最远的一箭。

  在屈指良的手中,此箭虽远,却如一笔狂草,意兴飞扬,兴尽而竭。

  但在任清愁手中,这一箭没有丝毫要上天入地要见嫦娥还是捉兔子的胡思乱想,他只是专心致志的想射玉箜篌一箭。

  “生死同”的箭芒闪烁,对着玉箜篌破空而来。

  任清愁的手极稳,“望月”一箭极快,几乎是玉箜篌眼睫一动,那箭就到了面前。

  而与此同时,“叮”的一声微响,“生死同”撞在了一样任清愁从未考虑过的东西上——玉箜篌并没有伸手去截住黑色小箭,也没有闪身避开,他一摇头,那堪堪到了他眼前的黑色小箭被一样东西打中,方向一偏,自玉箜篌的脸侧掠面而过。

  “夺”的一声,“生死同”钉在了远处一棵大树的树干之上,那大树剧烈摇晃,几乎被任清愁灌注全身功力的一箭贯穿。

  玉箜篌丝毫没被任清愁那一箭挡住脚步,他击偏“生死同”,足下一点往前急扑,同时左手掌心握住的那样东西向着任清愁身后丈许之处轻轻一弹。

  玉箜篌急扑而来,任清愁却呆了一呆——刚才那击偏他“望月”一箭的东西,是玉箜篌发髻上插着的一支步摇。那是一支青绿色的步摇,依稀镶嵌有明珠,被箭尖击中之后,步摇也从玉箜篌头上掉了出去,不知落在了何处。但寻常首饰怎么可能禁得起“生死同”一击?那步摇丝毫未损,决计不是凡物。任清愁只觉有一件什么事未曾想起,仿佛这件东西十分要紧。

  就在这一呆之际,任清愁一边思索究竟在哪里听说过与这步摇有关的事,一边往后一跃,躲避玉箜篌急扑而来的架势。

  然而他一落地,足下一团东西盘旋而起,将他牢牢捆住。任清愁对着捆住他右腿的东西一剑斩下——那是一条极细极长的蛇形物,一时之间,任清愁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活物还是机关。

  剑刃如雪,一削而下,那东西被任清愁的长剑一剑砍断,血肉横飞。任清愁心中一凉——那竟然是一条活蛇!被蛇缠绕过的右腿已经全然失去了知觉,任清愁尚未想出如何脱身,耳内“噗”的一声,胸口骤然一热一痛——一枚银色小剑穿胸而过,又从他胸口倒飞出来,落在了玉箜篌手中。

  玉箜篌粉衣不沾血,脸色冷淡的站在丈许之外,“万里桃花”银光璀璨,缠绕在他的手腕上,仿佛从未沾染过任清愁的鲜血。

  任清愁抬起头来,玉箜篌歪了歪头,对着他嫣然一笑。

  任清愁脸上并没有什么震惊失算或者悔恨痛苦之色,他只是看了玉箜篌一眼,点了自己胸口两处穴道,随即安静的坐在了地上。

  他不该射那一箭。

  但他想射那一箭。

  他不敌玉箜篌。

  不仅武功不敌,心计也是不敌。

  那还有何可说?

  江湖险恶,人心善变,刀剑无眼,生死一念。

  他尽力了,不后悔。

  只可惜不能再射玉箜篌一箭。

  玉箜篌终于重创了这滑不留手的小子,心里极是畅快,但任清愁不能杀。玉箜篌可不是冲动的傻小子,任清愁这等武功,还是屈指良的徒弟,又是雪线子救回来的“改邪归正”的英雄少年,抓住一个活的任清愁,比将他杀死在这里价值大多了。

  玉箜篌看任清愁点了两处穴道止血,显然这小子虽傻且混,但并不蠢,他很清楚自己不一定会要他的命。玉箜篌微笑得更加愉快,但任清愁一定不知道,这世上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实在太多了,君不见连普珠那样的人,都一意求死呢。

  他先给任清愁喂下了那条小毒蛇的解药。那一直揣在身上的小毒蛇名为“消雪”,毒性极其强烈,一旦咬伤,即使服下解药,伤处也会严重溃烂。任清愁被消雪咬了一口,那条右腿必然是废了。

  正当玉箜篌将任清愁藏入树丛,准备发出讯号,让鬼牡丹派人来将这小子带走的时候,远处一声微响,伴随着一股炽热的风向他袭来。

  玉箜篌蓦然回首,目力所及的最远处,模糊的树丛之中,一人负剑,正一步一步向他而来。

  那人影极小,但那股灼热的风仿佛自他而来,随着他的每一步,风愈加炎热,疾风卷草,枯枝碎叶随之猎猎而起,在人影的身后剧烈飞舞。

  狂兰无行!

  玉箜篌手握“万里桃花”,脸色冷若冰霜。

  任清愁是杀不了他也挡不住他的,红姑娘派他来纠缠自己做什么?他知道是调虎离山,但并不知道她意欲何为。

  原来……是这样。

  那个水淹飘零眉苑的计谋,十有八九是子虚乌有,红姑娘让任清愁把他缠住,却是为了趁乱去救狂兰无行。

  这是驱狼吞虎之计。

  但是谁救走了狂兰无行?玉箜篌感到匪夷所思,“桃姑娘”中原剑会地位如此尊贵,他手下也笼络了一批人才,不少人对“她”心服口服,若是半点风声,他必然收到讯息。然而他没有收到半点风声,并且碧涟漪也一直都在红姑娘身边。

  碧涟漪、成蕴袍、张禾墨、柳鸿飞、文秀师太等等一干人,除了他被任清愁纠缠的这一日一夜,一直都在红姑娘身边,每日组成小队,对飘零眉苑进行消耗之战。

  而救出狂兰无行朱颜,不但要知道朱颜被他藏在何处、还要解除他身中的剧毒,治好他在雪线子手下所受的重伤,这又岂是一日一夜所能仓促做到的?

  不要说解除剧毒、治好重伤——单单是知道朱颜藏在何处,并能将他成功救出,这就千难万难——如果红姑娘当真有此神乎其神的手段,她又何必在飘零眉苑外安营扎寨,全然可以直捣黄龙。

  所以这个能找到朱颜、把他救走治好,并放出来与自己作对的人应该不是红姑娘。她并无此能耐,这个能救走朱颜、隐藏在暗处的人才是鬼牡丹如今最大的对手!红姑娘与此人合谋,她在前方调虎离山,日日装模作样,水淹火烧、拆墙挖土,实则是扰乱人心,让此人潜入其中,趁乱行事。

  而这个能深入飘零眉苑,神出鬼没的与红姑娘合谋的人,除了唐俪辞,还会有谁!

  玉箜篌在一瞬间就已明了,自己以为将唐俪辞逼得走投无路,落下千古骂名,江湖追杀的下场,唐俪辞众叛亲离,身败名裂,本应退走暂避锋芒。但此人非但不退,反而借此隐入幕后,开始兴风作浪。

  玉箜篌咬牙,他思及唐俪辞那总是万事尽在掌握的微笑,仿佛无论何种境况都不出他意料之外,这世上种种都能被他落子为棋的模样,心中恨极。

  谁不想做这种人?

  为何唐俪辞就可以一直做这种人?

  他仿佛从未当真失败过。

  在朱颜背负长剑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之际,玉箜篌面对扑面而来的热浪,紧握“万里桃花”心中却在胡思乱想,对唐俪辞恨上加恨。

  玉箜篌心里作何想法,狂兰无行自然不会知道。他被雪线子拍了一掌,又被玉箜篌下了许多毒药,脑子早已不清楚,但朱颜的脑子清楚不清楚其实相差无几,谁也不知这位杀星好恶,更不知道他在什么时间会做出什么事来。

  距离玉箜篌五步之遥,玉箜篌已经看见了朱颜全身勃发的灼热真气。那真气外放,将四下的烟尘枯草扬起,甚至把他自己的衣袖都烧焦了数处。

  “你——害了薛桃。”朱颜一字一字的说。

  玉箜篌怒动颜色,“你——”他对薛桃一往情深,为她劳心劳力,付出良多。这畜牲一脱困就出手抢人,一抢人就把人杀了,到头来居然一口咬定是他害死薛桃?玉箜篌平生害人无数,还当真没见过有人能如此反咬一口,他气得发抖,一时想到薛桃被这恶贼所杀,心里怨毒与伤心齐发,发誓定要将朱颜碎尸万段。

  狂兰无行被玉箜篌下药囚禁在飘零眉苑最深处,毕竟战力惊人,玉箜篌本打算把他彻底练成战斗傀儡,但小红和柳眼都已叛逃,其他人练来练去练不好。唐俪辞说不准就是抓住了这点,倒过来用引弦摄命之术对朱颜下了什么暗示,让这杀神以为是自己害了薛桃。

  不管过程如何,事已至此,为今之计,先杀朱颜。

  狂兰无行缓缓拔起背后的八尺长剑,扬手就将它扔了出去,玉箜篌侧身一避,那长剑本就不是扔他——只见那八尺长剑横飞过玉箜篌身侧,落地插在了一棵大树之旁。

  掷出手中长剑,朱颜扔下剑囊,从剑囊中拔出了两节铁棍。玉箜篌莫名其妙,他认识朱颜多年,见他使过八尺长剑多次,却从未见朱颜使过铁棍。眼见朱颜双手一拧,将那两节铁棍拼在了一起,组合成了一杆长棍。

  即使你短棍变长棍,那也不可能厉害过多年来的趁手兵器。玉箜篌手握“万里桃花”,心存谨慎,决定试探一下这半疯不疯的朱颜。

  草丛中的任清愁提着一口气没有晕去,他并不知道红姑娘让他拖住玉箜篌是为了什么,眼见狂兰无行现身,他瞪圆了眼睛。

  就是这人重伤了雪线子。

  任清愁开始默数呼吸,尽快调解自己的状态,他右腿上的毒伤侵入了经脉,如果不想毒入肺腑,就应当平心静气,等候毒伤尽去再运功。但重伤雪线子的恶徒二人都在这里,钟老前辈那是为了救他,才……才会落入这些人手中。

  他不能无所作为。

  他要怎样才能有所作为?

  任清愁垂死一线,头脑却异常清醒——他同样知道,狂兰无行出现在此地,一定是有人放他出来,驱虎吞狼。那么——放他出来的人呢?既然有高人能驱虎吞狼,那必不可能仅仅是驱虎吞狼,毕竟驱虎吞狼只是一步棋,如是高人,必有后手。

  那后手……在何处?

  远处,手持长棍的狂兰无行向着玉箜篌一棍挥出,玉箜篌侧步闪开,他不知朱颜这杆长棍是什么路数,十分谨慎。却见狂兰无行一棍挥出,那长棍的顶端“咔擦”一声,弹出一截锋刃,那锋刃成鱼骨之形,共有三行,左右共六条刀口都向后弯曲,这东西要是插入肉中,恐怕极难拔出。而以狂兰无行的臂力,此刃拔出之后,敌方身上必然多出一道撕裂的巨大创口,伤重倒地。

  这东西不像剑,倒似一把怪模怪样的戟。

  狂兰无行屈膝横戟在前,双目微闭,声音淡漠至极,玉箜篌在他眼中,仿佛只是蝼蚁,“受死。”

  玉箜篌手腕上缠着“万里桃花”,右手一翻,露出一柄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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