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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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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不死。 他们一直不死。 所以方平斋就死了。 柴熙谨就活了。 他现在站在这里,看大火焚烧藏经阁,看唐俪辞身败名裂,看他突围而去,甚至抓走了普珠。 少林寺外,伏牛山中,十日前遭遇“玉箫山宝瓶尊者”的树林之中。 唐俪辞抓着普珠,在一片狼藉的树林中停下。 莫子如施放的毒雾驱赶了此地的虫蚁走兽,而嵩山派更不会再次来到此处,正是暂时休憩的地方。树林之中,有一辆四分五裂的马车,唐俪辞并不嫌弃,将碎裂的马车四壁简单固定,便成了一处暂可遮风避雨的地方。 他将眼瞎口哑的普珠拖进了破马车内。 普珠虽被他点了穴道,手中剑却仍牢牢握住。 此剑只是普通的青钢剑,普珠常年习剑,将剑柄牢牢捏在手心,犹如铁铸铜浇,无法将剑取下。唐俪辞将自己的玉剑扔在一旁,静默了一会儿,“普珠大师,”他缓缓地道,“‘三眠不夜天’不能要你的命。” 普珠脸色青白,闭目不言。 唐俪辞道:“这世上问谁能无过?大师,诛你佛心的,不是你那世外挚友,是堪不破。”他说话并无平时的意气风发,也并不犀利,语气颇为平淡倦怠,“如世所景仰,众之所爱,又如恶贯满盈,罪无可恕。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他慢慢地道,“不过诸行无常,这世上……本就如此。” 他似是忘了普珠被他点了穴道,根本不能做出反应,自己呆了一会儿,才又道,“世事无常,变化万千,今日之所爱、今日之所恶,今日之是非对错,他时再来,未必如是。所谓‘无常’……即无可永驻,而佛性即是如来,如来即是法,法即是常。常者即是如来,如来即是僧,僧即是常。大师,诸行之对错,总是无常,然对‘僧’来说,佛心不变,便是如来。”他缓缓地道,“行差踏错,自有地狱等他,持剑诛邪,救人为善,总是没有错的。” 普珠微微一颤,唐俪辞说了许多话,仅有在说“行差踏错,自有地狱等他”那一句的时候,他颤抖了一下。 唐俪辞说完之后,未再说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轻声道,“……大师,你之仗剑诛邪,就和我的无所不能一样……” 至于是怎样的一样,他并没有说。 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慢慢地道,“你要先认命,看得清自己,再堪破……知道你将承受的不是冤屈,而是罪有应得。” 普珠蓦然睁开了眼睛,即使他的双眼并无焦点,却仿佛已有了光彩。 “然后你再问问自己,你认得下、受得了、能再来吗?”唐俪辞轻声道,“如是不能,你觉得屈辱冤屈,觉得难以承受,觉得罪大恶极……那穴道自解之后,你就可以死了。如是可以,恭喜你,你佛心未破,只是行差踏错,面前正有地狱等你。” 说完后,唐俪辞也没有给普珠解穴,他正耐心的等着普珠穴道自解。 玉箜篌乔装打扮,骗了普珠,而后普珠亲笔书写了给唐俪辞定罪的书信,无论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以普珠少林寺准方丈的身份地位,以他冷面无私仗剑多年的清誉名望,都不应该也不可能被玉箜篌胁持,而普珠不但被胁持了,还被锁链扣在了方丈室内,这不仅仅是普珠一人之失,这是少林寺的奇耻大辱。 普珠就算一死,也难辞其咎。 然而唐俪辞说……地狱在前,佛心未破,你……走不走? 半个时辰之后,普珠坐了起来,他一坐起来,就仿若平静了许多,带起了一阵尘埃。 那些尘埃在月光里翩跹,最终坠地,仿若从未来过。 “吾之佛心,不过‘不悔’二字。”普珠缓缓开口,“无间地狱,正适合我。” 唐俪辞微微一笑,“大师令人敬佩。” 普珠牢牢握住手中剑,“唐施主愿下地狱,又是为何?” 唐俪辞听着他的问话,似有所思,最终不过笑了笑。若是阿谁在此,自是会想——谈什么”愿”与“不愿”?唐公子对某些人来说,本就是地狱。但普珠又不是阿谁,他一问出口,唐俪辞不答,他也就不再说话。 天色渐渐变亮,林木间光影重现,几只虫豸在枯叶间爬行,唐俪辞突然道,“‘三眠不夜天’不能要了你的命,你那挚友在令你昏睡的三日之中,做了什么?” “三眠不夜天”这种折磨人的毒物,最狠辣的毒性并不在于之后令人眼瞎口哑,不能入眠,而在于中毒之后的前三日毒性重创神智。有些人“三眠”之后根本醒不过来,而醒过来之后的眼瞎口哑耳聋什么的,不过是脑中神智遭受重创的后续,一旦人能醒来,得到妥善医治,中了此毒的人也能缓慢痊愈。只是这痊愈的过程十分痛苦,往往有长达数月甚至数年难以入定入眠的恢复期,即使能够痊愈,也必大损寿元和武功。 但对于普珠这等武功,“三眠不夜天”虽然阴毒,却不至于当真要了他的命。玉箜篌对他下此毒药,主要还是为了那“三眠”的三日,用此药重创普珠的神智,若是能摧毁普珠的神智,将他做成傀儡,岂不更好?在那剧毒侵蚀心神的三日,玉箜篌必定是做了什么。 而玉箜篌做了什么,普珠醒来之后必然是知情的,否则也不可能对“三眠不夜天”放任自流,心如死灰。 “我那挚友,对我下了引弦摄命之术。”普珠道,“我醒之日,奋起反击,剑断其弦,又从鼻中逼出蛊虫,然而大错早已铸成,就在那三日之内,她操控我写下书信,杀死大成师叔,掌毙梅花易数。”普珠此时说来语调平淡,但若不是当时惊觉时的痛彻心扉加上心神重创,以普珠的心性岂会放任“三眠不夜天”一意求死? “那锁链?”唐俪辞问道。 “那是‘鬼牡丹’为阻拦我挥剑自刎,趁我不备,将我锁住。”普珠缓缓回答,“那人……恐怕不是真正的‘鬼牡丹’。” 唐俪辞微微一笑,鬼牡丹以面具示人,但凡戴上那面具,穿上一件绣有大红牡丹的黑袍,便是“鬼牡丹”。此人这等行径,除了身外化身之外,他的真实身份可能也有些蹊跷。“当下‘三眠不夜天’对大师可还有影响?” 普珠盘膝坐起,那袭灰白僧袍在林地枯叶之上仿佛白得异乎寻常,调息打坐片刻,他的语调依然平和,“除了‘三眠不夜天’和引弦摄命的蛊毒之外,我身上还有另一种奇毒。” “是什么?”唐俪辞并不意外,玉箜篌处心积虑,得手之后不在普珠身上大做文章,怎能罢休? “据鬼牡丹所说,那是一种名为‘蜂母’的奇毒,但不知毒发之后,将会如何。”普珠道,“在此之前,我死志甚坚,并不在乎。” “蜂母”之毒?唐俪辞也未听过,眉心一蹙。只听普珠又道,“三毒俱在,我之元功只余五成。” 唐俪辞答道,“我劫掠少林方丈,暂时并非为了你能为我证清白,也不是寄望大师能为征伐风流店之事浴血而战。” 普珠一顿,“唐施主请讲。” 唐俪辞缓缓地道,“玉箜篌既然在大师身上下了如此伏手,大师既是他在中原白道掌权的助力,大师身上所中的毒也是他的底牌。我将大师掳走,让‘普珠方丈’自此失踪,比之拥有一个只有五成功力,且不知何时就将被玉箜篌操控的剑客有效得多。”他慢慢抬目,望着薄雾初起的山林,“何况杀死大成、掌毙梅花易数等等,少林寺内若无内应,事情又怎能在之前悄无声息,又在今夜陡然暴露?真相未明之前,大师务必隐匿形迹,尽力养好毒伤,我会尽力为大师寻来名医,但无论伤势痊愈与否,未到生死关头,中原白道局势未到绝境,大师只需销声匿迹,让玉箜篌有所顾忌。”他轻描淡写的道,“少林寺血案,众目睽睽既然是唐俪辞所为,那就是风流店所为,有什么错?玉箜篌和鬼牡丹只想让唐某死无葬身之地,使出这等手段,实在荒唐可笑。”他眨了眨眼睛,眼眸清澈,其中毫无被栽赃嫁祸的怨怼或愤怒,似乎当真觉得有些好笑,尚存一点单薄的暖意。 普珠微微合眼,“此间事了,普珠自会向少林寺众言明真相,自承其罪。” 唐俪辞洒然一笑,“你有什么罪?你不过是信错了一个人。” 而他,时常做的是被错信的那个。 跟着他,爱上他,陪伴他……统统不会有好下场,毕竟唐俪辞终不是天堂,他总是一个地狱。 天色已明,少林寺方向浓烟渐熄,藏经阁的火焰估计已经扑灭,心神大乱惊慌失措的和尚们已在搜山,唐俪辞率众夜闯少林寺,杀死大成、妙真、妙正,火烧藏经阁,掳走普珠方丈……这种种件件骇人听闻,无一不是罪无可恕。 若说在此夜之前,唐俪辞那风流店之主的名声尚且存疑,此夜之后,那便是石破天惊,恶贯满盈。 树林中的鸽子飞来飞去。 飞来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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