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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她想去皎镜潭走走,仿佛心里有一团纸,去到那里就能彻底放下,和过去解脱。

  今晚本该有很好的月色,但云层很厚,让人根本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可能快要变天下大雨了。

  秋天的虫声比之春天小了许多,想必秋寒深刻,也是寿命将残的时候了。

  今天……是白露吧?她偶然想起,是秋天夜里第一次会凝霜结露的白露,庄稼到了今天是要收割的吧?蹲下身用指尖挑起一滴晶莹的露水,她本能地点上额头,去年春天她曾泼了冷水在脸上,今夜只需要这一点沁凉就可以了。

  突然之间,有些感激他。如果没有这一段小小的折腾,她还是一个从战场上下来茫茫然不知道生活所渭何意的傻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不懂得去要求自己应该得到的、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而现在她知道了困惑的时候可以要求安慰,身边触手可及的东西可以欣赏享受,痛过了以后,才会知道什么是快乐。

  她以前不快乐,是因为她没有痛过;没有痛过就不知道什么是不痛。

  所以她现在很幸福,虽然很浅、却是很幸福的。

  “洞房记得初相遇……”遥遥的潭边有人在唱歌,声音幽幽的,也飘飘的,不知道在唱些什么:她微微一震,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每次……他都在?

  花离离一个人在潭边唱曲子。夜已经很深,四下漆黑一片,如何也看不出是练功的好地方和好时间,但是他就是一个人自顾白地那么唱着,那种习惯的样子、像在这里已经唱了很久很久了。

  低幽的歌声、妖魅的水袖和行走,让他无论如何也像一只色彩斑斓的鬼蝶,每个角度的闪光都不一样,嬉笑怒骂都在那张脸上,每个转身都让人惊心动魄。他对着人演戏的时候居然是真心的……就像鬼上了身一样,那想起来都让她胆寒,戏子的——至高境界?

  那么当不对着人的时候,他所唱的就是真心的吗?

  “世间何处,最难忘杯酒。惟是停云想亲友。此时无一盏,干种离愁……”他唱得神色凄凉。

  突然她整个人都寒了起来——他知道她在这里、故意唱给她听、又来骗她吗?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人?她站在距离潭边很远的树下,断定他肯定看不见,为什么要唱什么离情别绪什么去年什么旧情?是凑巧吧?肯定是凑巧!

  他显然很喜欢这段曲子。唱了好几遍,让她从听懂一半到完全听懂,“盼与君相期,约釆黄花,再看白鸥。是一年也久,但惟不知,君犹汜我否。”唱这段曲子他照旧后仰躺在地上,远远地看去他胸膛起伏,显然这曲子连舞带唱很辛苦,也显然他唱得很尽兴很激情,不惜满身汗水躺在白露夜彻寒的草地上。

  会——生病的。地怔怔地看着,地没看过花离离努力和认真的样子,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那么温柔那么小心仔细,像生怕一句话说错了她要生气,从来没有露出过刚阳的气质。

  其实他这样跳舞不好吗?为什么要骗人感情、要得到不属于他的钱财,不惜伤害所有爱着他的人——他自己难道就不会悲哀吗?如果让人看见他都是这样热情的入戏,流淌着汗水和激情,那岂不是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他?为什么要骗呢?为什么?

  只见他已经坐了起来,拾起一块石头往潭里丢去,“咚”的一声,皎镜潭荡起层层漆黑泛着光亮的涟漪,渐渐往远去散去。一只野猫似乎一直在旁边看着,被他这一丢吓了一跳,“刷”的一声窜入了草丛里。花离离似乎也吃了一惊,接着陆长钗看见他很孩子气地双手合十,念念叨叨:“别怕别怕。”他对着猫隐去的地方轻轻一笑,“我是好人啊。”

  他是好人?陆长钗乍然听到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发出了声音才想起会被他听见,但已经迟了,花离离已经听见了。

  他从那边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柔,“好久不见。”

  “很久了吗?”她淡淡地嘲笑着,早上打了他一个耳光不算?

  “很久没有像这样两个人在一起。”他走了过来,满身的汗水和露水,沾了不计其数乱七八糟的树叶杂草在身上,“看来你过得很好。”

  “你过得也不错。”她继续淡淡地讽刺,“早上那位小姐真不错,是张翰林的女儿吧?你也真神通广大。”

  “我没有招惹她,是她自己粘着我。”他说。

  “所有的女人都是看了你的戏;自己粘着你,我当然知道。”她嘲笑了几句也就算了,不是生刻薄的人,“早上那一下痛吗?”

  他怔了一怔,“嗯。”他不置可否。

  “痛的话记得不要那样对她,鸳子真的很爱你。”她淡淡地说,“比我爱,如果当真有人能要了你的命,就应该是她了。”

  他没有回答。

  “不打扰你练戏,我走了。”她准备回去了,太晚了妹子又要惨叫,

  “等一等——”他追了一步。

  “有事?”她嘴边掠起一丝冷笑,他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牵绊?

  “你有钱吗?”他问,“可以借我十两银子吗?”

  花离离!她惊愕地看着他,不相信事到如今他还敢问她要钱!挑起眉毛看了他好久,她像施舍乞丐一样解下钱袋,“啪”的一下丢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有。”

  他当真捡了起来,“谢了,我会还给你的。”

  “不用了。”她的冷笑快要变成大笑了,这个人——再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污秽!

  回到家里。

  陆长环看见陆长钗黑着一张脸,“姐,怎么了?出去遇到瘟神了?”

  “差不多。”地淡淡地说道,进了门用力地摇了摇头,“砰”的一下一拳砸在门上,“我以前为什么会喜欢那种男人!”她恨恨地自言自语。

  “遇到……花离离了?”陆长环小心翼翼地问。

  “他居然还向我要钱!他居然还敢向我要钱!”陆长钗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砸在门上的拳头一用力整个门框“啷”一声掉了下来,“这种厚颜无耻到了极点的人我算是领教了!”

  陆长环呆呆地看着陆长钗愤怒的表情,她还是被他牵动了,不是吗?生气,疯狂、盲目……只有在遇到花离离的时候才会发作,那种无药可救的疾病……

  5.红艳影多风袅袅

  第二天一早。

  扁街曲班戏台。

  陆长钗一早站在那里等着看戏,街上的人议论纷纷,去年的记忆犹在,这位女将军又来了?还没有忘情台上的幻梦?淮都知道花离离是个不能碰的主,就算极迷他的戏,却也极鄙夷他的为人。

  今日演得一出“红袖缘”,大意说的是落难公子富家小姐私定终身后花园的老故事,老故事归老故事,却总有很多人看。花离离演的是戏里落的难公子,这戏却要从小时候演起,因而各招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子和女娃来串戏,这小孩子唱戏倒也有趣,因此围了不少人观看,

  “小姐你,花容月貌真真相,琴棋诗画样样通,小子我来年愿做千里驹……”戏台上两个小小的娃儿正在有模有样地唱小小年纪私定终身后花园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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