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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李渊回到行宫后,又是让人备了酒宴,又是沐浴更衣。我突然觉得皇族的人真是好麻烦,连吃个饭都要先洗好澡,换好衣服。

  我无聊地坐在酒席前,看着满桌美食佳酿,却没有什么味口。外面忽然吹进一阵冷风,带来了阵阵寒意,我搓了搓臂膀,不由转头看了眼外面的夜色,感觉一片沉闷,似乎又要下雪了。

  不知道玄霸等不到我,会不会心急?“皇上驾到。”

  我回过头,李渊终于出现了。

  李渊在主座上坐了下来,淡淡看了我一眼,“萧潇,你刚一直心神不宁地在看向宫外,是不是有人在等你?”

  “没有。”我连忙摇头,暗自心惊这个皇帝也不是当假的,那双看似温和慈祥的眼睛其实也很犀利。

  “不知皇上找我究竟想问何事?”我直接进入正题,想快点了结了这件事回去找李玄霸。

  李渊端起手中的琉璃玉杯,慢慢饮了一口。

  “萧潇,知道朕为何设这个酒宴吗?”

  我摇头。

  “那几年,朕因公事繁忙,没能呆在玄霸身边,幸亏有你替朕照料玄霸,至少——那个时候玄霸不会感觉太寂寞吧?”

  此时的李渊已不再是一代帝王,而是一个痛失亲子的父亲。他连玄霸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对他来说,那是心底永远也无法抹灭的伤痕。

  我抬头深深望进李渊眼里,“看来皇上设这个酒宴,是想答谢我照顾三少爷。”我顿了顿,又接着道:“当年三少爷的死,皇上已经对我没有疑心了吗?”

  李渊竟然摇头一笑,那笑容复杂而悲凉。

  “萧潇,你可知道,这世间有些事我不必弄得太清楚,也可以说,我不想弄得太清楚。”

  我一怔,听出了李渊的弦外之音。

  难道他早已知晓李玄霸的真正“死因”了吗?

  李渊拿起酒杯,又一口饮尽,“萧潇,朕问你,这世间,亲情、友情、夫妻之情,哪一样更为重要?”

  “这三样感情缺一不可,没有主次之分。”

  “是啊,确实缺一不可。”李渊长长一叹,目露凄凉之色,“但这些感情,对朕来说,也许每一样都不存在。”他微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琉璃玉杯,“但朕总想着可以挽留住一些东西,所以很多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已不想再追究下去。”

  我不由握起了手头,口气有些冷漠。

  “但皇上可曾想过,这样做对有些人却是极为不公。”

  听到这里,我知道自己猜得并没有错,李渊确实已经知道了李玄霸的真正死因,就算不是完全摸清,但也猜到了七分左右吧?否则,他不会跟我说出这样的话。

  但我替李玄霸感到不平。李渊明知李玄霸当年的“死”与李建成有关,为什么没有惩罚李建成?为什么就这样放任凶手逍遥法外?

  “萧潇,逝者已矣,但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下去。难道你要朕再失去一个儿子吗?”

  我一时语塞。

  虽然明白天下父母心这个道理,更明白这件事真正痛心疾首的人,怕就是李渊了吧?但李玄霸呢?难道他就只能这样永远生活在黑暗里?

  李渊紧握着手中的琉璃玉杯,一分分地握紧,就仿佛要将它捏碎了一般,“朕很快就又要失去一个至亲的人了。虽然朕得到了这个皇位,得到了这个天下,但也同样失去了很多东西。”

  我垂下眼,沉默了。

  他指是的独孤怀恩吧?那个已经在蒲坂设好陷阱,正做着春秋皇帝梦的表弟。

  这一刻,我深切感受到了一代帝王的无奈。

  李渊醉了,醉得很厉害。

  当我和随行太监将李渊扶进房间休息的时候,我看见李渊紧蹙的眉峰一直没有舒展开过。

  独孤怀恩的阴谋背叛,对李渊也是个不小的打击吧?

  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和那名太监退了出去。正当我要离开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院落里掠过了一抹熟悉的人影。

  我找了个借口,说是刚刚还没吃饱,便把那个太监骗走了。

  走出庭院门口的时候,我微微侧头看了眼。

  李渊的房门开了一下,紧接着又关上了。

  我摇了摇头。

  那个家伙不是说不来吗?结果,到最后,他还是放心不下吧?

  毕竟,父子连心。

  宫殿里,一片沉寂,寂静得只能偶尔听到烛火燃烧灯蕊的声音。

  躺在龙床上的李渊已然沉沉睡去,然而,纵使置身于华服锦被之中,他的眉心依旧微蹙着,仿佛被某些梦魇所困,无法睡得安稳。

  短短几年的时候,他竟老了许多,双鬓之间也已沾染上了几缕银白的发丝。

  此刻,熟睡中的他并不是一名一统天下的王者,只是一个无法从噩梦中脱困的老人……

  父亲,即使你已君临于天下,但每日困在皇权的争斗里,谁也无法相信,想必已是心力交瘁了吧?

  李玄霸轻合上眼帘,掩去了眼底的那一片叹息。

  一切,已经无法回到从前了。他们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一家人坐在一起,赏月谈心,把酒言欢……

  皇宫里的人情是最冷漠的,无论是父子还是兄弟、夫妻还是朋友……人与人之间总是无法全心全意地信任。

  而他,更加无法回到从前。

  他是一个已死的人,就连他的亲生父亲也已潜意识地承认他死了。

  因为他的死可以让很多事情简单化,可以再避免另一场悲剧……即使他很明白父亲的苦衷与无奈,但刚才在殿外,听到父亲跟潇潇讲的那一席话,心底还是会隐隐地揪痛。

  缓缓睁开了眼,他一步步走到床前,轻轻地为紧闭着双眼的老人盖上了滑落的锦被。

  现在他能为父亲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静静地坐在床前,一直等到天亮,当窗外,第一缕天光淡淡折射而入时,他才最后看了老人一眼,毅然站起,转身离去。

  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并没有看见,原本紧闭着双眼沉睡的老人,缓缓睁开了眼睛。那苍老落寞里的眼眸里写满了愧疚和歉意……

  我拖着那个太监好一会儿,才肯放他离开。

  那个太监可能是见李渊对我又是设宴款待,又是把酒谈心,便猜想我可能是李渊身边的什么重要人物,虽然偶尔露出不耐的神色,却也是对我客客气气。

  当我离开行宫,赶到和李玄霸约定的地点时,已是凌晨了。

  天空终于飘下了细雪,细细密密地漫天飞舞着。

  远远的,我就看见李玄霸一个人站在寂静的山林里,凝望着远处的天空,那一身白衣胜雪,也却是一身的落寞,就连细雪覆满全身似也毫无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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