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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贾妈妈和何姑都有些尴尬,施试眉站了起来,慢慢绕着悦客堂走了一圈,“字画文章、歌舞技艺、花拳绣腿、眼光见识,看来我要去找一个人。”

  “谁?”两个人同声问。

  施试眉摇了摇头,突然道:“红荑,备轿!”

  红荑应了一声,她知道她要去找谁,开封之中此时能帮得了她的,也只有他了。

  九竹巷。

  中丞府聿修正在写折子,说明前几日柳家胡同的案子详情。

  “大人,外面有一位姑娘求见。”中丞府的管家来报,神色有点诡秘。

  “姑娘?”聿修微微一怔,他哪里认识什么会来拜访他的姑娘?“请进。”

  进来的人衣袂卓然,正是施试眉。他怔了好一会儿,心头本来很平静,却突然紊乱了起来,“眉娘?”

  施试眉叹了口气,“打搅了你的正事。”她理了理衣裳,自个寻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不妨事的。”聿修推开面前的文案,“出了什么事?”他心里乱得很,施试眉一靠过来,他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事情也许很荒唐,但是……”施试眉简单地把开封花冠的事说了一遍,“眉娘不善字画,更不懂花拳绣腿,中丞大人……”

  “不要叫我中丞大人。”聿修突然开口打断她。

  施试眉一怔,接了下去:“聿公子的书法武功名扬朝内,所以我想请你……教我……”她越说越轻微,因为聿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自然懂那眼里的火热,但是她并不想挟聿修对她的感情来要求他帮她,一句话说了一半,突然觉得在他如此眼神下她无颜以对,她对不起这个男子。她挑拨他来爱他,被他保护被他牵挂,却不能为他付出任何东西,何颜来要求他放下公事帮她去争夺“开封第一名妓”这样荒唐的称号?说了一半之后,她低头静了一阵,突然站起身来,“眉娘打搅了。”她无颜在这里待下去,从不后悔自己所作所为,平生第一次悔了自己为什么会来?为什么就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一定要帮她?

  一只手缓缓握住她的手腕,拉住她匆匆的去势,让她停了下来。

  那手的手指修长微瘦,指节腕骨都很小,腕上套着一缘金环相映瘦削秀气的腕骨,看起来有种奇异的美感。施试眉缓缓低头,看着聿修拉住她的手。

  他仍然没有说什么,只是这么握着她的手不放。

  但那感觉却比千言万语更令她难以再离开一步,他总是这么沉默,一言不发。做起正事来机敏睿智,观察力极强,但是对于正经事以外的东西,他却常常沉默以对。沉默是代表他不想说、不会说、不能说还是不知如何说?他到底在期盼什么、等待什么、希望什么?他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就像他现在握住她的手,她就不知道他是想要她留下,还是只想握住她的手,或是有话要说,又或者是——他办案的一种手段?想到最后都要笑了出来,身子微微前倾,她做了一个要走的趋势。

  他的手指缓缓放松,让她走。

  他依然什么都没有说。

  “聿——修……”她本要说“聿公子”,但话到嘴边忘了形,慢慢转过身来,望向仍然坐在椅子上的聿修。见他避开她的目光、见他缓缓收回右手、见他坚毅坚忍地抿唇沉默,试眉心中突然有一种怜惜,而后有千万种怜惜涌了上来,纠缠着数不清的歉然和愧疚,这样的他她怎么能忍心挑逗?怎么能忍心舍他而去?怎么忍心对他不好?她回过身慢慢走到他面前,慢慢低下头,双手揽住他的颈项,慢慢地把自己的唇送到他面前,慢慢地吻了他。

  他的吻生涩已极,说明他此生没有吻过任何人,他笨拙得很,纵然她教他如何吻得缠绵他依然不懂,但是……但是她却吻到……两颗泪珠自脸颊滑落。她没有想过吻一个人会吻到哭泣,没有想过僵硬默然的他的唇也如此柔软,柔软之余……却充满了苦涩的滋味。为什么如此悲哀?为什么如此苦涩?聿修聿修,你的心中除却公理正义,其他的部分究竟是什么?每一次沉默、每一次不答,你的心里又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不想对人说、还是不能对人说?于是,她非但吻了他的唇,还解开了他的衣扣,她想对这个吻起来苦涩已极的人好……她除却这一身姣好,什么也不能给他。

  “啪”的一声!

  聿修握住了她解开他衣扣的手,接着用力一摔,她整个人跌倒于地。

  “你嫌我脏吗?”她自嘲,觉得自己好可笑。

  聿修缓缓抓住了被她解开的衣扣,他摇头,再用力摇了摇头,他握着衣扣的手微微在颤抖,但他还是不说话。

  “还是你要的不是我的人,是我的爱?”施试眉低低地自嘲,“我是……多情的女人,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她一手按住了脸,不知为何话说得好苦,“我是可以爱你的,只要你不嫌弃我。”

  “你觉得对我不起。”聿修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微微有些不稳,微微有些哑,“眉娘你……你不必如此。”他侧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你并没有欠我什么,不必以身相抵。”

  施试眉掠了掠一头散乱的头发,缓缓坐了起来,“我是情愿的。”眼望聿修,她涩然一笑,“眉娘自视甚高,今生从未对哪个男子投怀送抱,更从未……亲手解过哪个男子的衣扣,”她说得旖旎,但语调很是凄凉,“连眉娘的衣扣也从未亲手解过,你……明白吗?”

  他闭目,紧紧抓住那解开的衣扣,他又不是懵懂的孩子,怎能不明白?“眉娘,你不明白。”他低声缓缓地说,“你不明白,不敢的不是你,有错的也不是你,我并没有……我并没有看你不起,也没有怀疑……怀疑你的诚心。”他的眉头紧蹙,终于显出了痛苦之色,“不敢的是我,是我不敢爱你,不是你……不是你不好。”

  施试眉凄然地看着他,她终于明白澹月的伤楚,这个男人害怕被爱,他不信自己能够给人幸福。也许是天生的固执和认真曾经伤害了许多人,也许是澹月的死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也许是她那一句“爱上你是不幸”让他根深蒂固地认同,他不敢爱人也害怕被爱,所以纵然心动、纵然心中有多少火热都不能倾吐,所以即使拥吻得如此激烈,尝在唇中的滋味也是苦涩,所以吻到哭泣……所以……他爱得多深,就会有多痛苦。

  “对不起……”她很少哭,但今夜的泪难停,“我不该请你喝那杯酒。”都是她的罪孽,为什么要挑逗这个男人?为什么那么任性、那么任性地要证明自己谁都可以征服?为什么那一夜她希望被他所爱?为什么明知他不懂洒脱却还是逼他饮下同杯酒?其实在那个时候她就该知道自己在玩火、在玩他人苦痛之火啊。

  聿修眼有凄凉之色,缓缓摇头,他终是一手撑住额头,不敢看她的眼泪,“有错的是我,不是你;不敢的是我,也不是你。你很好,你一直都很好。”

  “我帮你……扣好衣裳。”施试眉的长发披散而下,她绾发的簪子跌在了地上,看起来甚是狼狈,是聿修刚才那一推摔的。

  聿修微微一震,“衣扣我可以自己扣。”他低声说。

  “让我来,我只能为你做这个。”施试眉一个一个为他扣好衣扣,宛如贤惠的妻子。聿修如受酷刑,苍白着脸不言不动,他甚至不敢看她的长发。

  片刻之间衣扣已然扣好,两个人却都觉恍若隔世。她扣好了他的衣扣,看着他的脸,“聿修……聿公子……中丞大人,”她连变了三种称呼,长长地换了几口气,伸手绾住自己的长发,“我该走了。

  “且慢。”聿修低声道,“你能等我片刻吗?”

  施试眉勉强一笑,“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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