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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可有性命之忧?"宛郁月旦道,"铁静将他带下客堂休息,请闻人叔叔为他疗伤。"铁静应是,沈郎魂道:"且慢,这种伤势不是寻常药物能治,成缊袍功力深湛,要为他导气归元,救他命之人的内力要在他之上,碧落宫中有比成缊袍功力更深的高手吗?"铁静一怔,宛郁月旦沉吟:"这个……"成缊袍身居剑会第二把交椅,要比他功力更高,举世罕有,就算是余泣凤也未必能比成缊袍功力更深,碧落宫少则少矣,老则老矣,青壮年多在祭血会几次大战中伤亡,要寻一个比成缊袍功力更深之人,只怕真是没有。"就算是碧涟漪也未必能和成缊袍打成平手。"沈郎魂淡淡地看向唐俪辞,"你说呢?"

  唐俪辞坐在椅中微笑:"我自然是能救他。"宛郁月旦闻言眼角褶皱一舒,眉眼略弯,笑得很是开心:"那劳烦你了。"池云斜眼看唐俪辞:"你自忖功力比他高?"唐俪辞温文尔雅地道:"当然。"池云冷冷地道:"那还真看不出来你有这种水准。"唐俪辞微微一笑:"韬光养晦,抱含内敛,方是为人正道,如你这般张扬跋扈,难怪处处惹人讨厌。"池云冷冷地道:"我便是喜欢惹人讨厌。"铁静嘴角微露笑意,不知是觉得唐俪辞自称"韬光养晦"、"抱含内敛"好笑,还是觉得这两人斗嘴无聊。沈郎魂面色淡淡,将成缊袍提了起来,转身往唐俪辞房中走去。

  半日之后,午夜时分。

  成缊袍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息,头脑仍是一片晕眩,缓缓睁开眼睛,三十余年的经历自脑中掠过,记忆之中自出江湖从未受过这种重创,也从未吃过这种大亏,依自己的脾气必认为是奇耻大辱,不料心情却很平静,就如自己等待战败的一日,已是等了许久了。

  房中未点灯烛,一片黑暗,窗外本有星光,却被帘幕挡住,光线暗淡至极,只隐约可见桌椅的轮廓。这里是哪里……他依稀只记得重伤之后,人在冰天雪地,只得仗剑往雪峰上闯,闯入一冰窖之后,窖中有人阻他去路,至于是什么人?他那时已是神志昏乱,全然分辨不出,之后发生了什么更是毫无记忆。深深吐纳了几下,胸口气息略顺,内伤似已好转许多,究竟是谁有如此功力能疗他伤势,这里又究竟是何处……调匀呼吸之后,视线略清,只见房中无人,桌上摆着一座小小的紫金香炉,花纹繁复,几缕轻烟在从窗户帘幕缝隙中透入的几丝微光中袅袅盘旋,却是淡青色的,不知是什么香,嗅在鼻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只觉心情平和。

  慢慢坐起身来,知晓已是夜半时分,成缊袍调息半晌,下床挂起帘幕,打开窗户,只见窗外星月满天,绿树成林,而山风凛然,远望去仍见云海,显然自己所在是一处山头。山风吹来,眩晕的神志略略一清,顿感心神畅快,而神志一清之际,便听见一丝极微弱、极纤细的乐声,自不远之处传来。

  乐声非箫非笛,似吹非吹,不知是什么乐器,能发出如此奇怪的乐曲,而曲调幽幽,并非天然形成的风声。成缊袍循声而去,静夜之中,那乐声一派萧索,没有半点欢乐之音,却也并非悲伤之情,仿佛是一个人心都空了,而风吹进他心窍所发出的回声。不知为何,成缊袍突然想起十多年来征战江湖,为名利为公义,为他人为自己,浴血漂泊的背后,自己似是得到了莫大的成就,但更是双手空空,什么都不曾抓住。

  循声走到树林尽头,是一处断崖,乐声由断崖之下而来,成缊袍缓步走到崖边,举目下看,只见半山崖壁上一块突出的岩台,岩台上草木不生,一棵干枯衰败的矮松横倒在岩台上。一人将矮松当做凳子,坐在松木上,左手拿着半截短笛,右手食指在笛孔上轻按,强劲的山风灌入笛管,发出声音,他食指在笛孔上逐一轻按,断去的短笛便发出连续的乐声,笛声空寂,便如风声。

  这人是唐俪辞。

  怎会是他?

  坐在这狂风肆虐,随时都会跌下去的地方做什么?这人不是不分青红皂白,要追查猩鬼九心丸之密,自命以杀止杀,自命是天下之救世主吗?半夜三更,坐在断崖之下做什么?思考天下大事?成缊袍面带嘲讽,满身欲望、满腹野心的人,也能学山野贤人,吟风赏月不成?他唇齿一动,就待开口说话,突地背后不远处有人轻轻叹了口气:"嘘……切莫说话。"听那声音,温柔年轻,却是一位少年,看样子他已在崖上坐了有一阵子,山风甚大,他气息轻微,自己重伤之后却没发觉。成缊袍回头一看,只见十来步外的一棵大树之下,一位淡蓝衣裳的少年背靠大树而立,仰脸望天,然而双目闭着,似在聆听。

  "你是谁?"成缊袍上下打量这位蓝衣少年,如此年纪,如此样貌,位居雪峰之上,莫非这人是——淡蓝衫子的少年道:"我姓宛郁,叫月旦。"成缊袍眼瞳起了细微的变化:"这里是碧落宫,是你救了我?"宛郁月旦摇了摇头:"救了你的人在崖下。"成缊袍淡淡哦了一声:"果然……"宛郁月旦手指举到唇边:"嘘……噤声……"成缊袍眉头一皱,凝神静听。

  在狂啸的山风之中,崖下岩台断断续续的笛声一直未停,纠缠在刚烈如刀的山风啸响中,依然清晰可辨。听了一阵,成缊袍冷冷地道:"要听什么?"宛郁月旦闭目静听:"他是一个很寂寞的人……"成缊袍冷冷地道:"行走江湖,谁不寂寞?"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他是一个很寂寞的人,但你听他的笛声,他自己却不明白……他并不明白自己很寂寞,所以才有这样的笛声。"成缊袍道:"是吗?"宛郁月旦道:"成大侠不以为然?"成缊袍淡淡地道:"一个狂妄自私,手段歹毒,满腹野心的人,自然不会明白什么叫寂寞。"宛郁月旦睁开了眼睛:"狂妄自私,手段歹毒,满腹野心……成大侠以为唐俪辞崛起江湖,追查猩鬼九心丸之事,是有所野心,想成就自己的名声、地位,将江湖大局揽在手中,而获得心中的满足,并非真正为了天下苍生。为此唐俪辞不择手段,丝毫不在乎是否会枉杀无辜,未对武林作出任何交代,便动手杀人,搅乱江湖局势,导致人心惶惶。这十二个字的意思,可是如此?"成缊袍冷冷地道:"算是吧。"

  "但在我看来,他插手江湖局势,并不是全都为了掌握江湖大权,成就名声地位。"宛郁月旦慢慢地道,"当然……他是一个充满欲望的人,名利、公义、权势、地位、金钱,每一样他都要牢牢掌握,而以唐俪辞之能为,也都掌握得了,但是……他最强烈的欲望,却并不是对这些东西的渴求。"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在月色之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是对情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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