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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别这么说。”林书俏打断她,声音却是柔柔的,“虚荣跟面子谁都知道毫无用处,只是有几个人能完全抛开?在别人眼里,分明是云衡高攀了你,你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眼里的糊涂虫,你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会有顾虑。云衡纵有一百个优点,却是个身体残障的男人,你有顾虑并不奇怪。”

  朝露忍不住反驳,“我不在乎他的残障,我只是……”

  林书俏摇了摇头,“朝露,别轻易说不在乎。你以前从没有近距离地、深入地接触过残障人士,对不对?因此你无法想象,他们的生活与你的到底有什么不同,云衡这样的知识精英就算再优秀,也不可避免地会在一些细小的生活琐事上遇到难题。”

  她顿了下,脸上浮现出淡淡的伤感,“我是个物理治疗师,每天接触的都是肢体残障的人,其实不瞒你说,物理治疗师能帮他们的往往也不是很多,说穿了,与其说是康复,不如说是教会他们最大程度地利用自己残存的身体功能。”

  朝露听着心酸,不想再就此话题说下去,勉强振作了精神道:“云衡锻炼得不错,他可以用单手做很多事,也可以走路,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是,他很努力、很积极,但你以为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

  朝露虽隐隐觉得之后的话会很残酷,却还是追问下去,“他曾经很绝望吗?”

  “任何人在那种情形下都会绝望吧。”林书俏的指甲无意识地抚过玻璃杯,“我并不是在他身体状况最糟的时候认识他,但不难想象,他刚醒过来时,恐怕连坐起身都无法做到。”

  “难道那个时候的他不只是左半身偏瘫?”

  “你现在看到的云衡,是他车祸后最好的状态了。”林书俏叹了口气,“想象一下,一个人因为脑外伤昏迷了五、六年,他整个肢体的恢复会有多么困难,就连他到德国的初期,更多的时候他也只能坐轮椅,不说左侧身体的问题,就是右手的肌力也不佳,根本不适合长时间用手杖。即便后来恢复得好些了,仍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还记得他在德国的第一年冬天,第一场大雪后,我从疗养院的复健室看着他走出大门,那个时候他已经很少用轮椅,可是那天他在下台阶时不小心滑倒,挣扎了好久才勉强站起来,谁知脚下却又打滑,这一跤摔得更重,他完全没有力气再爬起来,我奔下楼去扶他,走到门前的时候,就看到他一下又一下地用拳头砸着冰冷的雪地。我从没见他这样激动过,他一直是个最配合的病人,不管复健有多累,他都是笑嘻嘻的,可是那一刻我知道,他也会有那样无助脆弱的时候,即便那样,当我过去扶他,也没见他掉一滴眼泪,他只是笑了笑,说了句‘真不喜欢冬天啊’。”

  朝露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不是想不到褚云衡必定有比现在艰难十倍的阶段,只是一直不忍细想,林书俏的话硬生生把她带入到那个画面里,她心爱的男人匍匍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一次次用尽全力挣扎着想站起,却都狠狠摔下去以失败告终。他或许始终没有哭,可是她看得到他眼眶里强忍住的泪水,坚强而又脆弱无比。

  林书俏望着她,“朝露,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拿他的残缺吓唬你,换个方向讲,如果我说几句话就能把你吓跑,那么或许对云衡的伤害还小些,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是那样薄情和现实的人,你在乎云衡,不然你也不会在刚才那种情形下,跟方先生承认你和云衡的关系。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云衡很坚强、很豁达,但他也是会被伤痛困扰的凡人,在他受了伤却选择不说的时候,你要把那些伤口放进眼里,想方设法地去抚平。他是个骄傲的人,也是个体贴的人,为了他的骄傲,为了他在乎的人的感受,他可以装作伤口不存在,可是,作为爱着他的人,却不能假装它们不存在。”

  爱着他的人?朝露心中一动,有些话放在心底实在如鲠在喉,所以她还是问了出来,“书俏,你……也爱着他,对吗?”

  林书俏仰起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是的,我爱他,但我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许是看出了朝露的将信将疑,她耸耸肩,“也罢,为了不让你对云衡产生心结,我就把我的心里话告诉吧。”

  她望着窗外的路灯,平静地说:“从在疗养院楼下的雪地扶起他开始,他对我而言就不再是个普通的病患,我开始更加留意他,而他也乐意和我亲近,也许曾有那么一个短暂的阶段,我和他几乎发展成恋人关系。那时的他,从外表来看已如常人,内心却仍是脆弱的,我对他来说是为数不多可以敞开心扉的对象,而我也必须承认,云衡是吸引我的。

  “那时我的父母都在德国工作,有一回我邀请他去我家,当然,我没有和他明说我的想法,他也未必知道我的用意,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去了。我永远忘不了我父母那一天见到他时的目光……他们都是知识分子,涵养很好,对云衡表现得很客气,却也十分疏离冷淡。云衡不是傻瓜,当然看得出来,从那次之后,我们之间再也不存在一丝暧昧,他依旧对我很好,只是我知道,有些东西我们已经永远错过了。”

  朝露现在心里实在堵得慌,林书俏无疑是美丽动人的,褚云衡曾对她动过心这并不让人意外,可亲耳听到当个事实的感觉还是很不好。

  林书俏看出她有些不高兴,微微一笑,“瞧我在乱说些什么。朝露,刚才和你说的事你犯不着介怀。事实上,我们之间当时也就停留在轻微暧昧的程度,而且,我显然是更主动的一方。那个时候的他身心倶伤,我对他而言是依赖远多于爱情。”

  她带着羡慕的眼光望着她,“朝露,云衡从来没有用看你的那种眼神看过我,坦白说,如果他曾经迷恋我、追求我,即便父母阻挠,我也会跟他在一起,而他那样的个性,一旦完全投入一段感情,也绝不会因为一点阻力就轻易退缩。他对待你的样子让我知道,他满心满眼都只有现在的这份感情——那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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