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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巴图鲁的尸体是在王帐外面找到的,他的一只手还穿在皮袍里,另一只手扶在刀柄之上,看来是从睡梦中惊醒,匆匆出来迎敌的。然而,还来不及拔刀,便被人迎面一剑突刺过去,穿透了咽喉。

  在贺赖,巴图鲁本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勇士,强悍得一箭可以射穿一头牦牛!然而,在夜袭的敌人面前,他却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

  是什么人?究竟是怎样强大而狡黠的敌人,在一夜之间,覆灭了整个村寨?

  我咬着牙,在一座又一座空空如也的帐篷里穿行。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霍戈的身影!但是,断肢残臂却随处可见。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身体,唯一可以清楚地知道的,是这里曾遭遇过大军的洗劫。贺赖部的人们几乎是毫无还手的余地。

  被弩箭射死,被马刀砍死,被绞马索勒死……死状历历在目。

  “在这里!”陡地,伏琅冷锐的声音从相隔几个帐篷之外传来。

  我的心陡然空了一下,那一瞬间,仿佛五脏六腑俱被强烈的视觉冲击给封闭了,又像是突然陷落在一个无尽的沟壑里面,被黑暗重重叠叠地包围,连呼吸都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我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帐篷。

  淡金一样的白光晃入眼中,并不刺眼,但依然让我觉得痛。

  好容易撑到伏琅面前,一眼看到那具拼凑起来的尸体,身上穿着东胡人的服饰,很明显曾经有过剧烈的挣扎,脸部被砍了三刀,伤痕历历如新。

  我捂住嘴,眼眶蓦地湿润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颗颗崩落。

  就这样了?就这样轻易了结了生命?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我颓然跪坐于地。

  崩溃的悲伤自眼底流泻而出,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再也不。我所做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我原以为,到最后一定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以为,不论多么艰难,不论我的良心曾遭遇过怎样严厉的拷问,到最后,总有一个人是懂我的。

  他一定能够了解。

  因为最初的最初,我们曾站在挂满白炽灯的屋顶下,倾听过彼此的心跳。我们有相同的过去,有相似的经历,所以,只要我们在一起,不管未来如何莫测,我们也可以微笑着携手走过。

  然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我所处的这个时代,这个刚刚遭遇过惨绝人寰的屠村经历的部落,因为没有了他,而变得毫无温情。

  一千多年前的人,一千多年前的事,原本与我毫不相干,可为什么……为什么……竟能让我如此悲伤痛苦?

  我失声痛哭,崩溃的悲声震响静谧的天空。

  久久……久久……

  “郡主……”伏琅将干硬的馕递到我的跟前。

  我茫然抬起眼来,看着伏琅,他的眼睛空落而凛冽,像冬天里的湖。

  我摇了摇头,他也并不坚持,将馕放在我身边,自顾掘着那好像永远都掘不完的坑。直到手指磨出了血,直到眼角的泪枯干如夏季的泽……

  我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才发觉喉咙已嘶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便也索性不出声,怔怔地看着自己映在地上的倒影,凄凄冷冷,甚是孤单,心头又蓦是一酸,泪水却再也流不出来了。

  我咬住失去血色的嘴唇,慢慢地、慢慢地探出手去,抓起了地上被冰渣覆裹的馕,囫囵塞入了嘴里。

  伏琅静静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馕干硬地填塞在嘴里,硌得嘴巴生痛生痛。

  匈奴历冒顿元年。

  草原之夏燠热欲焚。

  战争和叛乱都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是代表和平的大婚。

  我在古代的第二场婚礼便在匈奴万民的期待与欢呼声中姗姗来临。与前一次不同,冒顿这次特意将婚礼安排在黄河南岸的新牧区举行。

  刚刚收复的河南之地,因为这支奇特的婚礼队伍而显得热闹非凡。

  十几万匈奴大军从王庭开拔,浩浩荡荡地前往河南。一路上,无数迁居的牧民,带着家族和牛羊加入进来。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充满对新生活的憧憬和对新单于的崇敬以及对婚礼的期待之情。

  到达南岸之后,这支队伍已有二十多万人,沿岸的草坡上如天女散花一般撒下了无数青的、白的穹庐,覆盖了广阔的河岸。

  冒顿站在高岗之上,现在的他是趾高气扬的首领,俯视着汤汤河岸边仰慕于他的臣民。他用高亢的语调说话,围聚在周围的牧民们和士兵们发出一阵阵欢呼。

  我盛装坐在装饰华美的马车里,四面高高挽起的纱帐使我的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地穿梭于拥塞的人群。

  可是,没有!再多的人里也不会有他的影子。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曾不顾一切地保护过我,与我落到了同样的困境,最能与我携手共患的那一个人,已经不在了。

  我仰首看天,阳光泼辣辣地洒了下来,刺得我的眼睛有些微微的昏眩。

  恍惚听到巫官唤我的名字。

  曦央阏氏、贺赖氏!

  我眨了眨微涩的双眼,将目光投向高岗上的那个男人。

  他有着魁伟挺拔的身躯,飞扬狷傲的眉,还有一双如刀锋般明亮的眼睛。他微笑着向我走了过来。

  我的双手微微绞紧了,身子抑制不住地轻颤着。

  只有拼命咬紧了唇,咬得涂满花汁的唇瓣都失去了鲜艳的色泽。

  冒顿走下高岗,走到我的身边,朝我伸出手……

  “来吧,”他俯身向下,用着唯有我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音量对我说,“我的阏氏,为了你的族人来报复我吧!我衷心地期待着。”

  笑容挂在他的脸上,是一抹别有意味的笑,像豹子看着笼中的猎物。

  我,就是那只猎物。

  忽然之间,我轻声笑了出来。

  苍凉地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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