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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留下他在雨里,那么泄气,那么挫折,那么生气!

  “呵,我真没有想到。不要你还伞,你居然有本事跑到我家来当司机。你说,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倪喃把眉毛扬得高高的,好像终于逮着了邵志衡什么把柄。

  但,若是以前,她不应该感到嫌恶与生气吗?

  怎么,只是这样短暂的相处,她对他,已全然改变?

  唉,大概是最近,她觉得太寂寞了吧?

  然而,什么时候她又真正摆脱过寂寞的感觉呢?孤独,或者寂寞,对于她来说,已成附骨之咀。

  尤其是,连沈楚和晴儿都已背离了她。

  想到沈楚,她的情绪又在瞬间黯淡。

  她怎么还能够笑呢?怎么还能够在乍听到沈楚结婚的消息之后,笑得如此忘形呢?那么,她果然是一个没心没肺没感情的人吗?

  “丁冬,你答对了。”邵志衡弹一下手指,用着不情不愿却又无奈之极的语气。

  “对了又怎样?又没有奖品。”倪喃低下头。

  一阵沉默。

  一只手突然轻轻按住了她的头,她还来不及吃惊,邵志衡那特有的,低沉中微微带些哑的嗓音已温柔地在她耳边响起,蛊惑着她被阴霾占据的心,“上帝祝福你,聪明的姑娘,今夜,好梦将与你同眠。”

  倪喃心中一紧,从没有人注意过她的心情,关心过她的睡眠。

  而他……

  他原本是那样无可捉摸的个性哪。

  那么,这算是奖品还是关心?

  她心中怀疑,不肯尽信,但,奇怪的是,一个晚上跟他斗气,恼他怨他,这会儿反倒有种好舒畅的感觉,像心底的门敞开了,种种自闭、虚伪、忧伤的情绪一下子离她好远好远,想哭的时候就哭,想怨的时候就怨,就算不痛快,心里有所祈求,也不需要辛苦地编织清高自傲的面具。

  这感觉,好轻松,好愉悦。

  并且,她甚至觉得,今晚,她真的可以做个好梦了呢。

  一股暖流,传到心里,倪喃笑了出来。

  推开车门,径自下车,走进大门内,她有种头重脚轻的昏眩感,这是酒精的后遗症,还是,今晚卸去心防的副作用?

  而邵志衡在车里,望着她的背影的目光,恋恋的,又带一丝复杂的痕迹,像是无可奈何。

  她忘了,她果然已忘记。

  他们之间的缘分,远比那次雨中偶遇要早许多、许多年……

  十六岁,精力过剩的年龄,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年龄。

  或许,是一句话,一个动作,又或许,只因对方的一个眼神,看不惯了,或者是存心挑衅;又或者,是友人的一个邀约;更或者,只是赴一场热闹,打发一段无聊的时光,什么也不为,什么原因都说不上。

  如此,便可以来一场单挑,或者,群殴。

  那时候,邵志衡整个的生活重心,就是打架。架打得出色,够义气,或者够狠,那人身边便总可以吸引一些追随者。

  然后,一传十,十传百,这样发展下去,俨然已成小小帮派。

  没有什么规章制度,大家在一起,原本也不过是帮弱小者出出头,偶尔去飚飚车,给老师们制造一点小麻烦,和一般叛逆的学生没有什么两样。

  真正的转折是因为他,那个叫做杨明的富家子。

  他若是光明正大地追求小麦,原本也没有什么。可他不该因小麦叛逆,就断定她随便。在学校礼堂的讲台上,求爱不成,公然索吻。

  当时,邵志衡二话不说,跳上讲台,挥了他一拳。

  就是那一拳,让他在三日之后,遭遇社团围堵,第一次见识到了真正的械斗,并且,第一次尝到了被殴的滋味。

  当砍刀、木棍、水管、车链都可以成为武器的时候,除了把对方击倒之外,根本防不胜防。

  那一战,几乎去掉邵志衡半条命,却也使他一战成名。

  当然,这已是后话。

  当时的他,从重重包围下打杀出来,又累又饿,慌不择路,狼狈得像一只丧家犬。或许是因为老马识途,或者是实在没有了力气。当他倒地之时,才赫然发现自己身边居然开满了紫鸢花。

  居然会来到这里!在已然忘掉的一个多月之后,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之下。

  连邵志衡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了。

  然而,他再没有力气离开这里。

  那么就这样吧,静静地躺在这里,等着被人发现,或者就此死去。

  身上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淌进开满紫鸢花的泥地里。夕阳,在天边拉开绚丽的云彩。那一刻,他居然开始想念起那熟悉的旋律。

  单调、熟练的旋律。

  他安静地等待着,等得心微微发痛。

  那旋律却仍然没有响起,反而是铁栓拨动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膜,紧接着,嵌在篱笆墙上的铁门“吱咯”一声拉开了。

  穿着碎花棉布裙的小女孩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女孩手上提着一袋垃圾,她要走一段下坡路才能将垃圾扔进路边的垃圾箱里。所以,她必须要经过他的身边。

  嘲弄地笑微微浮现在他的嘴角,是为自己。

  他没想到,他会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面前,不管是接受治疗,还是被她所遗弃,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种耻辱。

  他闭上眼睛。

  眼睛闭上的时候,听觉会格外的明显。

  他能听到她嘴里诧异的惊呼,急促的喘息,以及,突然加快的脚步。

  她跑过他的身边,一刻不停。

  他心里,居然感觉到轻松、好笑。

  她不肯救他,所以他不必欠她。他可以安静地死去,在如此美丽的夕阳下,如此美丽的花丛中。

  没有任何遗憾。

  生命于他,本就是多余的,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她偏偏还要回来。

  偏偏——

  还要再一次经过他的身旁。

  她停在三丈之外,不离开,却也并不走近。

  他好奇地睁开眼,发觉她眼中惊惶、害怕、怜悯、忍耐与冲动交杂。

  于是,他笑了,“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他发觉,这小姑娘很健忘,看她的样子,显然已经忘记了,他们在音像商店里曾有过的一面之缘。

  听到他开口说话,小女孩眼中种种复杂的情绪居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冷淡与漠然,像戴了一层摘不掉的面具。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朝家里走。似乎是终于打算弃之不顾了。

  看到一个浑身淌血的人躺在自己家门口,而能无动于衷,肯定是需要一些勇气的。不然,她那小小的脊背不会挺得那样僵直。

  于是,邵志衡微笑着又加一句:“你别怕,我死了之后,不会到阎王爷那里告你见死不救的状,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是不是跟我猜想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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