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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汉化程度极深的顺治自她一眼,“你懂什么?茶可是中华博大精深的文化,它是饮中君子,千百年来不知被多少前人所吟诵,小丫头莫要胡说八道!”

  “先生呢?他为何喜欢喝酒?”十四格格瞪大眼睛。

  画岚在旁听了,脸色一黯,少爷……少爷以前很喜欢喝茶的,他还常常跟太夫人两人比赛对“塔型诗”呢!可自从楚姑娘死后,少爷就喜欢上喝酒了!而且,不管会不会喝,他都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后,便一个人在房中作画,将近二十年了,她次次进去都看到少爷在对着同一幅画发呆,身边放有染着血的布巾。少爷的身体越来越差,吐血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她去洗血巾时,都忍不住掉眼泪。

  上天——为何要这样折磨少爷?

  墨白的意识有几分朦胧,望着酒杯中的影子,喃喃道:“只有喝醉了……才能够看到想看的人啊……”

  他哀伤却不失温柔的神情令十四格格的心萌动一下。究竟,在先生心中念念不忘的人是谁?倘若是名女子,这女子就真的幸福得令人羡慕……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皇帝哥哥不顾皇额娘和所有贵族的反对娶了董鄂姐姐,那帝王鲜有的深情着实令她感动。如果,她的身边也有一个像皇帝哥哥那样专一的男子,即使让她立刻去死,也心甘情愿。

  胡思乱想之际,顺治关切道:“画姨,先生又喝醉了,你快送他回去吧!”然后拉起十四格格,“鬼丫头,天色不早了,咱们也得快点回去!不然,小宛在家里就遮掩不下去了!”

  “嘻嘻……哥哥是想嫂子了吧!”十四格格吐吐舌头。

  顺治一捏她的鼻子,“人小鬼大,算朕怕了你!”匆匆结了账,三个人扶持墨白下了酒楼,各自分道。

  画岚扶着墨白跌跌撞撞往回走,见他又想吐,便道:“少爷,你先等等,我去买点解酒的药。”

  墨白也不知听进没有,茫然地点一下头。画岚稳住他后,连忙跑向附近的药店。墨白一个人站在大街上,眼神随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逐流——

  倏地,一辆马车飞快奔来,跑到路中央拾苹果的小孩子吓得大哭起来。这时,一道红影掠过,夹住小孩子的腰纵身跃开,转危为安。

  四下哗然。

  墨白简直目瞪口呆,那熟悉的倩影和往事仿佛重现眼前……难道说,他可以奢望地去想,她没有死在那一场血雨腥风的海战之中?!

  “濯衣——”

  “濯衣——濯衣——”

  完全不理会街上人们异样的目光,墨白疯狂地大喊,于人群中穿梭,寻寻觅觅地梭巡每一个人,渴切地希望下一个人就是他魂索梦牵了二十年的女子。

  不知不觉,来到一片荒郊野外。

  墨白仰望苍穹,在林中转了一圈又一圈,而后终于颓然倒下。他双手扶地,脸上流淌着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模糊难辨。

  “濯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响彻天际,直上云霄,“如果真的是你,为何你不出来见我一面?你是在怨恨我吗?濯衣!我求你快出来!我好——想——”或许是耗神过度,他一时难以自矜,口中喷血后昏厥过去。

  静,静得可怕。

  浓密的树林深处,红影一闪,风驰电掣般来到墨白身前,连点他几道大穴,颤巍巍地将他骨瘦鳞峋的身躯搂人怀中。

  覆纱女子轻抚着那两鬓华发,一滴滴的泪落在他苍白的容颜上,“好傻的冤家!二十年来,我一直没有离开过你,难道你没有感觉吗?你如此折磨自己,对得起你去世的祖母和娘亲她们吗?缘分已断,强求无用,我……只想你过得好一些啊。”

  “濯衣……”他浓重地喘息着,意识仍旧不清。

  “笨蛋。”女子爱怜地吻着他。瞧淬的面颊,“忘了我吧。”

  “他若忘了你,就不是墨白!”不知何时,走来一位青年男子,冷冷望着眼前的一幕,撇嘴道:“反正你没死,为何不见他?难道,你怕他嫌弃你——”

  “楚濯衣早已死在那场海战中!”女子的眼中透着一抹决绝,厉声道:“现在活着的是柳知非——柳如是的女弟子!我已听师父的话,学着忘记过去的种种恩怨情仇,现在,报答师父的救命之恩就是我惟一的生存意义!至于我跟墨白——今生今世再也无任何瓜葛了!”

  “是吗?”青年男子狐疑地觑她,“说真格的!当初墨白在姑苏曾买下牙肠刃,解我一时之困,我还真不忍心看他变成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而且算起来,我祖父孙传庭和墨家又颇有渊源……这样吧!知非姐若真想和他厮守,我倒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们离开!”

  “你?”楚濯衣冷冷一笑,“师父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我跟你不一样,我与大明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是为报师父救命之恩,才刻苦练武二十年,习得琴棋书画,以便于日后混入宫中行刺满洲皇帝。而你——孙将军的后人,肩负恢复大明山河的重任,倘若有一点差池或者他个念头,别说保着南明永历帝驻守台湾的郑成功不会放过你,就是师父她老人家也不会原谅你!”

  孙汉臣皱皱眉,“知非姐,有些事是天注定,想断也断不了!你也知道墨白和大清皇帝的关系,师父若决定从他身上下手——”

  “不行!谁都别想从他身上打主意!”楚濯衣怒眉一挑,“你看不出吗?墨白……他就快病死了!除非我死,否则谁也别想动他一下!”

  “何苦呢?”孙汉臣轻叹一声。

  “今天夜里我们就下手——”楚濯衣一抬头,目光灼灼,“入宫,行刺,也让师父安下心,安排准备二十年,也该是一定乾坤的时候了。

  “少爷!少爷!”远远传来女子焦急的喊声。

  是画岚!

  林中的两个人彼此互觑,她最后又看了怀中的男子一眼,接着与孙汉臣同时施展轻功,不着痕迹地离开那里。

  一切恢复平静,仿佛刚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夜静寂,寒声碎。

  一灯如豆,幽幽的烛光映出竹坞内的幢幢人影。轻蹙轩眉,墨白骨节分明的白皙长指细细地抚着横陈案几的水墨画卷。那神情、举止,都宛若对情人温柔地呵护。

  水墨画中——青山妩媚多姿,湖水碧波万顷,一叶扁舟随水长流,有位女子撑着把纸伞独立船头;衣袂翩然,青丝曼舞。不知是画者有心还是无意,那婀娜的女子红衣如焰,而容貌却极为模糊,形成了强烈反差——

  曾许苍山一誓语,夜阑更漏滴滴。浮生多舛赋难题,青丝拂卧榻,掷笔泪狂凄!

  辜负天涯生死契,伤心昨梦如昔。销魂秋水挽蝶衣,觉来空吊影,独伴子规啼!

  他哺哺地低吟画卷落款处的一阙词,失神不已。深邃的黑眸不由得浮上氤氲,耳边依稀又传来似幻似真的娇嗔……会是梦吗?说出来白天在林中昏迷时的知觉,画岚说什么都不信,还笑他太痴。然而,一切又是那样贴切,他是真的触摸到了那温暖熟悉的怀抱啊……濯衣……濯衣……

  一滴热泪,悄无声息地滑过他削瘦憔悴的脸庞,落下。

  兀地,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当竹坞门被推开的刹那,阵阵夜风趁势席卷而人,吹乱了他满头灰白的发丝,也吹灭了案几上的烛火。一身侍童打扮的少年不待墨白打开火折子,便急喘道:“先生!皇上下旨,宣您火速进宫面圣!”

  “扑嗒!”墨白掌中的火折子坠地——

  怎么能够这样?皇上、太后曾亲口承诺,永不勉强他啊!帝王至尊竟也言而无信吗?黑暗中,如雷的心跳声清晰可闻,不安的情绪似浪潮般一波波涌来——不祥呀——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就像是要挣脱缰绳的野马,仰翻四蹄,不顾一切地挣脱命运的束缚——

  “先生!”少年见他迟疑,心急火燎地嚷:“您还不快点,皇上遇刺了!”

  皇上遇刺?

  瞬间,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紫禁城,披香殿。

  当见到顺治的时候,他正面色凝重地端坐在龙书案前翘首以待。墨白的出现令顺治的脸色稍稍缓和,他一挥手,屏退所有太监宫女。

  “先生曾教朕: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顺治负手起身,五爪龙袍在烛光下亮灿灿,醒目异常,“朕深知其理,自问对满汉子民也一视同仁。然而,面对冥顽不灵的愚民,若是纵容下去,一次、两次,第三次死的人就是朕!”说着将一把明晃晃的利匕扔在地上!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墨白大惊失色。

  怦怦……怦怦……心跳如雷!那把利匕——不正是当年他买给濯衣的牙肠刃?这样说来——濯衣是真的没有死!换言之,他白天看到的也不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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