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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乌夜啼

  崇帧十六年·秋

  姑苏城内外被茫芒雾水所笼罩,渐渐沥沥地飘起蒙蒙细雨。小船夜泊枫桥,但闻袅袅笛声,时而绵婉悠悠,时而穿云裂石,时而又如丹风展翅,直冲霄汉。那一曲《乌夜啼》当真是百转千回,如怨如慕,不绝如缕。

  千年古刹寒山寺,钟声旷远,余韵仍在,似乎也沉醉在这天籁之音中,不忍弥散。隐约有人一声低啸,笛音戛然而止。身披蓑衣的老船夫回过头,朝内舱的客人笑道:“真对不住呀,墨相公,老夫扰了您的清梦了吧!”

  “倒也不是。”帘拢一挑,青衣书生探身而出,也不在乎身上是否被雨淋湿,只是微微一笑,温雅之极,“心里烦闷,本也睡不着觉。听老人家吹笛,突然想起古人的那句‘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有些感喟啊。”

  老船夫摸摸鼻子,憨憨地道:“老夫是个粗人,可不懂相公说些啥。”把玩着手中的竹笛,自言自语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半辈子都在船上过,不找点消遣的东西咋弄?幸亏这玩意儿好学,不然,像俺大字不识一个,能干啥?”

  墨白闻言,摇摇头道:“船夫乃来往众生的摆渡者,阅历万千,其中的酸甜苦辣又岂是文人墨客所能知晓的。纵然满腹经纶,比起老人家的见识,仍为井底之蛙,远远不及啊。”

  老船夫搔搔发,纳闷地道:“不是都说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吗?若是老夫有墨相公说得那样好,谁还去读书啊?”

  “胡说八道!”

  清脆的嗓音借着风雨传来,老船夫只觉得眼前闪过一团火焰,接着,小船就在水面上左右轻轻一摆,随之颤动两下。墨白见状,斯文的脸上不由得浮现一抹浓浓的宠溺之情,伸臂相扶。

  老船夫揉揉眼一看,原来登船的是一位身着红衫的年轻女子,约莫十八九岁,星眉人鬓,媚眼如丝,端的是英气逼人,艳丽四射。不过,红衣女子的眉宇间却凝结一股凛然之气,菱唇微勾,令人觉得甚为傲慢,正如她掷地有声的嗓音,不可一世。

  但见她袍袖半卷,一手推开墨白的胳膊,一手反指他的胸口,边说边戳:“你是怎么回事儿?不是嘱咐过你要老老实实待船里吗?下着雨,你又出来做什么?吟风弄月也要看看天气,这会子能写出劳什子的文章?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要是为此又惹上那该死的风寒,谁会为你的献身精神而感动?什么‘惟有读书高’?百元一用是书生,倒是大实话!你本来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一旦丢开笔,倒下了就只能做条米虫!你知不知道?啊?”双手叉腰的样子好似河东狮吼,夜叉转世。

  老船夫瞪大眼,张大嘴,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的女子,无论他的见识多广,亦未遇到过如此凶悍的泼妇。这……这俊逸脱俗的墨公子,怎会与如此粗鲁的女子有瓜葛?

  反观一脸平和的墨白,即使红衣女子再三蛮横,也依然面不改色,维持着谦谦君子风度。他后退几步,在舱口拾起骨伞,轻轻撑开后挡在浑身湿漉漉的女子上方,慢吞吞地说道:“抱歉。”

  抱——抱歉?

  被骂个狗血喷头,折腾半天,他就会说“抱歉”?这年轻人的修养未免也太……太好了吧!老船夫慌乱地调整视线,不敢置信地回觑墨白。

  “你——你这书呆子——真是能把老娘气死!现在才想起打伞?早些时候呢?”红衣女子呼呼闷喘,一瞥他那副无辜的模样,不禁又气又怜,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再恼下去。他……就像是一汪清澈的溪水,总能适时地熄灭她的冲冠怒焰。

  仿佛察觉到老船夫惊讶的目光,女子微微撇过芳颊,笑眯眯地蹲下身,与他眼鼻相对打个照面,说道:“你——”话音未落,神色陡然变沉,“看什么?当我是个妖怪不成?”

  老船夫下意识捂住苦命的耳朵,实在无法忍受“魔音贯耳”。

  墨白尴尬地笑笑,拉起女子的柔荑,低语:“娘子,莫——莫要吓到老人家。”

  老船夫犹如五雷轰顶,面目僵化,讷讷地以笛指指红衣女子,“她……她……相公说她是……”

  “娘子啊。”墨白眨一眨眼,不解船夫的神情何以如此怪异,“晚生夜泊枫桥,为的正是等候拙荆前来会合。”

  “什么娘子、拙荆?”红衣女子一瞪杏眸,嗔道:“濯衣就是濯衣,你也是奇怪的人,好好的名儿不叫,干吗非扯上麻烦的东西?”

  墨白好脾气地笑笑,温柔地为她拂过额前稍显凌乱的发绺,说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娘子啊。好好,你不喜欢这称呼,我日后不叫便是。快点进舱吧,你瞧瞧,这浑身都被水淋透了!”

  楚濯衣点点头,随他进舱前似乎想起什么,忽又回过首朝老船夫一勾手,“船老大是吧!既是同路人,又何必自轻轻人?谁说‘万般皆下品’的?须知道,我楚濯衣跺跺脚,莫说小江小湖,就算是大海也要掀起千层浪!”言罢,冷冷一笑,挑帘人舱。

  老船夫独自一人木然地杵在原地。这女子竟知道他的想法一一他觉得她根本配不上墨相公的想法。

  他原本认为只有神仙般的女子,才得匹配墨相公那样的翩翩男子。然而,楚濯衣的出现将一切想象打破!那个泼辣的女子……等等,她说他们是同路人,她姓楚?

  难道说——

  当啷一声,长笛落地。

  帘外雨潺潺。

  船舱内。墨白拿起早已备好的棉巾为楚濯衣擦揉着滴水的青丝。长发垂曳,披散在她纤瘦的肩头,宛若三尺瀑布,乌黑而亮丽。墨白掬一绺在掌心,不禁再三为那光滑的触感而赞叹——她任性如斯,但却拥有柔润无比的发丝。正如她有刚烈的性子,同时却又怀有一颗比任何人都柔软的心啊。

  这矛盾的小女子,活得真切而坦然,令人羡慕又珍惜。

  楚濯衣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一张小嘴仍旧自顾自地说着:“我把郑泰、郑袭及他俩的随从统统送到扬州,然后留下字条,说你仍被扣在玄冥岛……嘿嘿,想要保人的话就别再跟楚家扛下去!待我师见他们平安归来,自然放人!”说到兴奋之处,反拉住他,“白,你这一招还真是妙呢!比起真刀真枪,划算得太多!毕竟,钦差大臣被压在一群阎罗王手里,他们怎不顾忌?若按我原先的想法,早跟那些狗官拼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嘛!反正岛上的兄弟没一个是贪生怕死的孬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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