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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谁还在跟你说那个!”山谬暴吼,快呕血。“我说的是更要紧的事!马拉格的经理打过电话给我,他们想知道你对总教练的位子有没有兴趣。”

  来自西班牙南部同名城市的马拉格队,目前是乙组的球队,任何一个能把他们推上甲组的教练,身价将水涨船高,项朝阳和山谬都知道这点。

  “山谬,你已经不再替我工作了。”项朝阳温和提醒老友。

  “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我认为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他们开出的价码也够高,你不用急著决定,答应我你会认真考虑考虑。”

  他不会,但是他不会立刻争辩,山谬是出自好意。

  “好。”项朝阳应道。“我会再给你电话。”

  “那还差不多。”山谬听起来还算满意。

  “替我向贝莲和孩子们问好。”

  项朝阳收了线,把热敷垫丢在茶几上,继续对著窗外出神。

  “张老师,小玉离开学校了吗?”项朝阳一进入办公室就询问办公桌在钱良玉隔壁的国文女老师,也不觉得自己用的匿称有何不妥。

  他刚刚上完一堂体育课,从体育教材室回来时,发现那辆黑色的Ducati机车并不在平时的车位上。

  下午还不到四点,平常礼拜五的这个时候小玉应该会在办公室里。

  “我不清楚欸。”张老师摇头。“我也才刚回办公室。”

  “钱老师喔……”一个男老师好心告知。“我大概一个多小时前看她拿著包包走了。”

  “她有事请假啦!”从隔壁办公室前来串门子的教务主任听见众人的对话,插话道。

  “请假?她有说是什么事吗?”项朝阳拧眉。会不会是身体不舒服?

  “她只说家里有点事。”教务主任想了想,又说:“我记得去年这一天她也提早下班……前年好像也是……大前年……啊!”他拍了一下光秃秃的脑袋。“好像除了遇上假日,钱老师年年都会在这天早退,都是我帮她调的课。”

  项朝阳沉吟片刻,视线落在墙上的日历,若有所思。

  他记得这个日子……

  如果他没猜错,他知道她现在在何处。

  “主任,我下一堂有社团,麻烦你替我找人代,我有事先走。”

  “啊!不行啦!你都没事先讲,剩下几分钟就打铃了,你叫我去哪里找人代课?!”待教务主任把话说完,项朝阳人也已经离开了办公室。

  云层厚厚的,天色阴阴的,今天整日都是这样,像是要下雨又没下,空气闷热得窒人,但是钱良玉没什么感觉。

  她仍是一身黑衣黑裤,略显苍白的脸上不见一滴汗水,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丹凤眼在不经意间泄漏了孺慕之情。

  她伫立在一棵树后,遥望著墓碑前的两抹身影良久,不敢上前。

  今天是良伟的忌日,她总是特地等到快傍晚才来扫墓,好确保不会撞见父母,怎料今天他们出现得比她还晚,在她清扫过墓地、上完香之后才瞧见他们出现在墓园的另一个入口,于是她躲了起来。

  母亲不会想见到她,她心里很清楚。良伟死后,母亲便常犯病痛,身体不是特别好,她不想惹她生气。

  从抖动的背影,她知道母亲仍在啜泣,父亲轻拍著她的肩膀,弯身说了什么,然后她拭了拭眼角,在父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似乎准备离开。

  钱良玉的目光追随著他们,就在她以为他们会走开时,他们转过头,她心中一震,对上了两双眼睛。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母亲的眼神仍冰冷得足以让她却步。然后母亲转身,钱良玉的心沉到谷底。

  她早知会如此,为什么胸口仍会痛?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父亲直直地朝她走来,她紧张地握紧双拳。

  “良玉……你……好吗?”

  钱良玉一时哑然,仿佛喉头被什么梗住了,只能僵硬地点头。

  父亲老了,两鬓出现白发,就连身高也缩水了,甚至比她还矮上几公分。

  “你过得好就好……”他面露欣慰,迟疑著又说:“你……别再给我们寄钱了,我跟你妈不需要,你一个人住外面开销比较大,把钱留著自己用知道吗?”

  “爸……”是不是妈不愿意接受?她想问,可是问不出口。

  “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你妈还在等我。”钱父顿了顿,又说:“有空的话……来看看我们,我会试著开导你妈。”

  她会受欢迎吗?钱良玉望向远处那个曾经丰腴、现在却已枯萎的妇人,心中苦涩。母亲甚至不愿正眼看她。

  眼角瞥见了什么,钱父的视线越过女儿肩头看向她身后,苍老的脸上出现一抹讶异,随即,皱纹围绕的眼睛闪过释然,他微乎其微地点个头,然后转身走了。

  项朝阳安静地目送著钱家夫妇离去,他来到墓园已有一会儿,足以看见钱良玉和父母之间的巨大裂缝,尤其是和她的母亲。

  怎么会这样?他以为过了这么久,当初的伤痛已经淡去,钱家父母会把所有的爱灌注在唯一的孩子身上,为什么事情看起来完全相反?

  钱妈妈难道不知道,从小,小玉就渴望著她的关爱吗?

  视线回到面前的纤瘦身影,她背著他,站得直挺挺的,项朝阳想到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也是这样孤寂地伫立在她家旁边的那棵尤加利树下,看起来坚强、倨傲,但是他知道,其实她脆弱得一折就断。

  她这个模样,令他心碎。

  “小玉。”怕惊吓到她,项朝阳把声音放得又轻又柔。

  她没动,但是他相信她听见了。

  他绕到她面前,伸臂,将她揽入怀中,对他来说,这个举动天经地义,想都不必想。

  他感觉她的身子僵硬著,没有挣扎,却也没有接受,一缕浅浅的失落卷过心头,但是无妨,只要她没有推开他就好。

  只要她不将他排拒在外,怎么样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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