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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看见店里柔柔的灯光,许绍羽松了口气。进去时,才发现里面已没有顾客,那几个女店员不知所踪,柜台上只有一个女孩在记账。没有看到戴大眼镜的店员,他略略有些失望。仍是往“文学”那边走去,竟找到几本崭新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看来这家店进书颇快。他拿书去结账,那个女孩正收拾东西,准备打烊。当她低头帮他结账时,许绍羽无意间扫见女孩耳边大得出奇的发夹竟是一个晒衣服用的夹子,不由骇然。

  付了钱,他有点舍不得离开这家奇人辈出的书店,又在书架间转了一圈,这才朝门口走去。拿衣夹当发夹的女店员已拉上了半边门,他侧身欲出,没想到那女孩突然转过头来,正撞上他。低呼一声,原来是“发夹”勾住了他衬衫胸前的纽扣,女孩散下的头发有几缕仍紧紧地缠在夹子上。许绍羽只好挺直了腰,默默不作声地任女孩解她的头发。过了半晌,胸前的扯动仍未见停息的迹象,他忍不住低头去看,却见到眼熟至极的长长的刘海。他微讶地“嗯”了一声,刚被认出是小咏的女孩闻声,原本笨拙的动作慌乱了起来,只听“啪”的一声响,夹子落地,小咏的手凝在了半空,指缝间几绺头发末梢,挂着一颗不断晃动的纽扣。

  那晚没有月亮,突如其来的风吹散了夏夜的燥热,许绍羽拉下书店的铁门,立起身。在外等候的小咏的背影在树影下显得有些羸弱。看见他走来,她伸出右手,两指间小小的纽扣闪着淡淡的光。他默默接下,两人相对无语,小咏掉转脚步,走了。

  许绍羽有些犯难,因为他的目的地与她相同,他不想被人误会心怀不轨。踌躇一会,他还是远远跟了上去。

  路显得有点长,前面小小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乎没有意识到夜已深。他总觉得她的脚步有些浮晃,就像微醺的人。走了一会,小咏突然横穿到马路对面。许绍羽皱眉,寻思这下真的误会大了,她一定是发现后面有人跟着,想借此甩掉他。没想到才走几步,她又回到了马路这边。这样的举动陆陆续续又上演了几回,他终于放弃理解这个女孩的行为。

  回到租住的楼下,他特地在大铁门旁站了一会,才爬上楼。他差点在四楼转弯处摔了一跤,因为小咏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听见响声,她转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灯光下,许绍羽看见她额前过长的头发已拨到了耳后,露出苍白的肤色,平凡无奇的脸蛋上,一双杏仁眼显得又柔又大。他硬着头皮越过她,装模作样地把钥匙插入根本没上锁的门内,只觉得如芒刺在背。

  过了好久,他才听到对面房门关上的声音。他倒在床上,长长吁了一口气。手指无意间触到裤袋里一个硬硬的东西,掏出一看,原来是那个纽扣。他看了一会,突然低低笑了起来。念头一转,他起身打开房门,放轻了脚步走到楼梯转弯处。墙角一块破裂的砖缝中,一株不知名的植物怯怯地伸出嫩茎,几片营养不良的淡黄叶子点缀于上,不知为何却显得很有精神。许绍羽嘴角不由得一弯,正要起身,身后却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他僵住,缓缓转身,对上手上拿着针线包、面无表情的小咏。一阵穿堂风吹过,他那从不上锁的房门咣当一声,为这不伦不类的一天下了最后的批注。

  上班前,莫咏去取了新的隐形眼镜,解放了几天来被玻璃压得隐隐作痛的鼻梁。白天一转眼就过去,又到了她最喜欢的夜班时间。虽然老板规定了轮班制,但实际上都是她一手包办了,没办法,谁叫她一来没有约会,二来又不害怕,甚至可说是喜欢走夜路呢。

  静谧的店里,莫咏埋头填写工作日志,额前的头发总是落下遮住视线,平常用的发夹落在家里了,她便从抽屉里摸出不知为何会有的衣夹凑合着用,反正也没人看见。快打烊时,来了一个人,买了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莫咏没抬头,眼皮微掀,视线只及那人下颌,看来是上次的高个男子。结账后,那人也不急着走,莫咏没理他,自顾自地准备关门,谁知转身竟撞上他,夹子、头发、纽扣纠缠在一起。看到那个“发夹”,她脸有点热,想到刚刚就在别人眼皮底下顶着这么一个夹子,本来就不灵活的手脚越发笨拙起来。那人也不吭声,直挺挺地让她“上下其手”。两人的距离太近,她的脸颊感受到人体暧昧的温度,莫名烦躁起来。偏偏那人又突然“嗯”了一声,她手上不由用力,竟硬生生扯下了纽扣。那一刻,莫咏有种想哭的冲动。

  那人倒好脾气,仍是不做声,随后还帮她拉下笨重的铁门。她傻傻地站着,看着手上那颗纽扣犯愁:怎么办呢,手边又没有针线。她突然想起《连城诀》中水笙用头钗作针、衣丝作线帮狄云缝制的那件羽毛衣,随即又想到狄云一脚把它踢还了水笙。叹了口气,她决定忽视心中的罪恶感,原样奉还这颗纽扣。

  在这个人面前,莫咏有种异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太沉默,如果他开口,她还有可能装出笑脸哈啦几句。可现在,任何虚与委蛇都像是亵渎了什么。但那又如何?她无意去探究这个,转身走了。很久以前她就懂得,在这个寂寞的世界,离开是避免彼此憎恨的唯一选择。

  回到家,她在楼梯转角处意外发现一株扎根于砖缝的金鱼草,低落的情绪立即一扫而空。她蹲下饶有兴趣地研究,却没有移植的意思。过去在家里,从她的房间门口往外望去,可以看见隔壁墙头上一大丛金鱼草,很瘦弱,却神采奕奕地迎风招展。后来她忍不住,挖了一小簇种在房里的盆栽中,没想到一段时间后就枯死了。留在墙头的却仍顽强地挣扎着。那之后,她学会了不插手、不打扰别人的命运。

  身后传来脚步声,莫咏回头,一眼就认出了那人。瞪着他走进对面的房间,她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可回到房间,看见床头的针线包,她的思绪就被另一个难题占据了。犹豫了半晌,她还是拿起针线包走了出去。出乎她意料的是,对面的房门竟然大敞,她很快就找到了答案:转弯处,墙角,刚刚她蹲着的地方,分毫不差地蹲着一个穿着衬衫的人。据她所知,那件衬衫胸前还少了一个纽扣。蹲在墙角的人闻声转头,脸上浮着可疑的红云。然后莫咏听见对面房门吹得关上的声音,她很冷静地开始考虑一个问题:他有带钥匙吗?

  幸运的是,房东是个好脾气的人,美中不足的是,房东喜欢搓麻将。放下电话,许绍羽如是想。在将近十二点的深夜,房东爽快地答应了送钥匙过来,不过,得等他搓完一圈。许绍羽归心似箭,倒不是他有多恋家,只是他不知如何与小咏相处。他环视这个与他的房间格局相似的小套间,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真看不出这是女孩子的房间。布置简洁至极,沙发和置物柜倒很大,可都很老旧了,显然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客厅没有电视,唯一比他的房间多出来的电器就是一部小巧的电话。门口没有鞋架,老实说摆在过道的那几双鞋也用不着鞋架。只是,他看着脚上的男式拖鞋和身上这件男式T恤,不敢深究它的出处。

  卧室的门开了,许绍羽反射性地坐直,目不斜视。小咏走出来,把补好的衬衫递还给他。他接过,不经意间瞥见她脚上超大的拖鞋和身上与他身上这条T恤同一式样的衣服,不由怔然。想起她那副大大丑丑的玻璃眼镜和用来夹头发的衣夹,他对眼前的女孩又多了几分敬畏。

  他轻咳一声,道了句“谢谢”。小咏不做声,只点了点头。许绍羽沉默一会,又补充说:“房东一会就来。”

  小咏仍是没有反应。

  他觉得背上开始淌汗了,正考虑要不要开口告辞,一个玻璃杯却递到他面前。他郝然,又轻声道谢。接下玻璃杯时,他注意到小咏的手小小胖胖的,就如小孩子的手,莫名地想笑,急忙再咳一声掩饰过去。指尖透过玻璃感受到杯内凉凉的温度,在这个夏夜,奇异地安抚了心头的不自在。在客厅柔和的黄色灯光下,听着另一头小咏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许绍羽忽然觉得无比安宁。一个月前辞掉工作来到这个南方小城,走得坚决,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寻求什么。赖床,在街上闲逛,狂看闲书,日夜颠倒地玩游戏,他努力让自己活得悠闲,或者说是颓废,心中仍是虚虚实实,不知所措。没想到,在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夜晚,陌生的女子身边,竟有了安定的感觉。

  这个女孩,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好友的妹妹活泼叛逆,整日不知所踪,难得出现在家几回;偶像更换频繁得让他永远记不住名字,房间里更是从椅背到天花板都贴满了海报,每次他经过都觉得自己是上古人类。大学的女孩子倒没那么奇怪,只是太强了,偶尔听到不知从什么渠道传出的女生寝室夜谈内容,足以让他相信男性除了传宗接代外浑身上下一无是处,送进屠宰场还会被人嫌肉太硬,真的看不出来这些平日巧笑嫣然的女生这么女权主义。后来出去上学,又不习惯外国女孩的直白。

  许绍羽细细想起,从小到大,还真没与女孩子走得太近过。他侧头看向小咏,她额前的头发垂落腮边,面容不大真切。有些零乱的发角翘在细长的脖颈,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可以看见柔和的线条上细细的汗毛。他飞快移开目光,忽生一种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的错觉。

  平心而论,这女孩真的没什么性别感,似乎也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形象(想到她的眼镜的发夹,他又想笑了),个性冷冷的,与她和同事有些疏离,招待顾客也不热乎。还有——胆子蛮大,喜欢植物,责任感出乎意料的强。许绍羽脑中乱七八糟地下了几个结论,几乎真要以为自己与小咏是多年的老友,而不是半生不熟的新邻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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