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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不会伤心,他们爱我,知道我跟生母团聚,会祝福我。”

  假如她毫不犹豫同意,那么,他还有一丝可能,相信她并不是真要遗弃他,只是当年有苦衷。

  而今她有能力了,她也高兴跟他相认。但显然,她为难的表情跟勉强的语气,证明他只是她的麻烦,一个她恨不得撇干净的包袱。

  “不是我不愿意……”她尴尬解释。“只是,我现在有我的家庭,这事不好办,我们商量看看有什么折衷办法,我必须考量我的政党还有——”

  她解释得更多,只让他听着头更痛,更火大。

  到最后,她甚至自认很有诚意地,拿出私人名片给他。“以后只要有任何需要,打到这里都能联络到我,我不会逃避。”

  江品常没接下名片,她只好将名片放前方座台上。

  他很怒,而火焰般的灼热感刺激着头部,愤怒像将引爆的炸弹,堵在头颅内。在剧痛跟愤怒里,眼前暗路,叠影幢幢。

  江品常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楚前路。

  事实是,她一无所有时不要他,她飞黄腾达了也不要他,她抱定主意不爱他,从怀上他的那天起,她就希望他消失。

  我的诞生,没意义。

  见他凛着脸不语,没办法同意他的要求,她感到抱歉,被罪恶感折磨。

  “我真的很为难,你要是恨我也是应该的。我没话讲,但是……唉,我希望用别的方式弥补这个错误。”她哽咽道。

  错误?所以我是个错误?

  “如果你需要钱还是房子,我都可以办到,我能在生活上照顾你一辈子。”想用钱打发?呵,他笑了。“那个人,你爱他吗?!”

  “谁?”

  “跟你怀了我的那个人。”

  “那时我们年轻,我没让他知道你的事——”

  原来如此。

  江品常忽然说:“我感到很抱歉。”

  什么意思?高睿瑜愣住。

  他口气轻描淡写。“我为我的出生感到抱歉。”车在路旁停下。

  “到了。”在山路旁,有一往上延伸的小径。

  他们下车。

  “餐厅就在上面。”江品常说。

  高睿瑜松口气。确实是非常隐匿的地方,随他走上小径,小径两旁是往下的山坡,黑不见底,杂草丛生。

  走了约五分钟,蚊蝇多,又暗又低气温。高睿瑜问:“还很久吗?”她穿着短裙套装、高跟鞋,走得很吃力,蚊子也叮咬她的脚。

  “我想,这里就可以了。”他停步,看向错愕的她。

  “这里?”看看左右,一片黑,哪来的餐厅?

  而他站在暗处,目光凛凛地看着她。“只剩一件事我不明白。既然抛弃亲生孩子,为什么又在媒体前大谈护儿政策?这么高调张扬你慈母的形象?”

  她困窘,满脸通红,支支吾吾。“正是因为曾经……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弥补。”犯过罪,即使没人知,心中仍有愧,于是更竭力表演慈母形象,宣扬护儿政策,为了掩盖年少时错误,就怕被知道这黑暗丑事。只是,当初承诺绝不泄漏她身分的认养人,竟然——

  “你还真是厚颜无耻到极点。”他咬牙道。“你不知道吧?每每看你在媒体前那样卖力表演,真令我作呕。”

  “对不起,我实在是——”她羞惭困窘,眼眶泛红。

  “不要再说抱歉,这里没摄影机,不用演戏。”他苦痛地笑了。“既然要抛弃我,至少给我健康的身体。”

  “你身体怎么了?你病了吗?”她靠近,他退后,跟她保持距离。

  “托你的福,我江品常的人生过得真他妈的有意义!”他骤然怒嚷。“知道我要什么吗?这就是我要的!”一把抢过她的皮包,朝山坡掷去。

  “你干什么?!”皮包消失在黑暗里。

  他目光如炬,面色阴郁。“我要的就是只要一次,一次就好,我日夜盼的就这么一次,让你明白被抛弃是什么感受,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被抛弃的我,过的是什么生活!”愤恨唯叫,他骂红双眼。

  “现在,你,被我抛弃。”

  不顾她惊愕、她痛哭,说完,往下坡走。

  不,不可以!高睿瑜追下去,近乎惊慌地尖叫。“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江品常,我的东西都在包包里,江品常!”她穿高跟鞋,追得跌跌撞撞,追下山径,看他上车。

  “你不可以这样!停下来!停下来!”追着驶离的货车跑,她摔跌在地,

  不顾痛,又爬起来追。山路黑暗,四周没人。她害怕,一直喊他,慌乱哭喊。

  但他铁了心不理,将她弃在罕无人迹的山上。

  江品常看向照后镜,目睹黑暗山路她跑得狼狈,终于那黑暗吞噬她。

  高睿瑜,我抛弃你了。这世上,难道就只有你能抛弃人?

  呵,痛快。

  他大笑,开窗,任强风灌入,吹痛脸面跟眼睛。扭开音响,摇滚乐响在黑寂山间,一路咆哮嘶吼。

  <What Can I DO?>Smokie咆叫怒嚷,重复这撕裂人心的绝望吼叫。

  What Can I Do?What Can I Do? What Can I Do?

  江品常知道他能怎么办,他放肆大笑,强风吹散渗出眼角的泪。他想像她颠簸惊恐,在无人山中仓皇奔跑,走投无路,她会明白,天地间恍似只剩自己,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怖。

  被抛下的无助,仅剩自己的恐怖。

  那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感受。你,终于也尝到了吧?

  多少次他忍受病痛,愤恨无助,而前路茫茫,他自问无数次What Can I Do?回答他的只有孤寂,像一缕幽魂飘晃在人间。

  过去人前表现出来的所有淡然冷静,全在这刻破灭。

  长久以来,表演对世间一切的满不在乎和无所谓,只是为着不发疯。这么长久的淡定,就为这刻要如火焰般疯狂。

  焚烧掉这烂透的生命,销毁掉那恨透的女人。

  大脑胀痛灼热,将爆开般的痛楚泛滥吧。

  就让那沉寂已久、折磨已久的花儿放肆开展吧。

  他已完成他的复仇,她活该,她活该。

  “啊——”他怒吼。但为什么尚有一丝不忍?为什么还紧张她?假如她真遭遇不测,假如她——

  前路模糊一片,忽像有把尖刀,刺入脑壳。尖锐剧痛,看不清前路,他松手按住头部痛处,车子失速滑出道路,往路旁的芒草丛冲去,颠簸冲撞一阵,终于静止在草堆里。

  货车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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