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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什么都还没说,整件事在她回府前就传得漫天风雨。

  跪在绣有寒冬梅景的丝绒地毯上,霍语珑勇敢无惧地直视霍千丘,心中惟一的挂念,只是尚留在“回春堂”里疗养的邱海堂。

  没有大发雷霆、没有火冒三丈、没有青筋暴跳,霍千丘平静地看着她长时间跪着,没有喊她起身的意思。

  “你难道没有想说的话?”在僵持了数十分钟后,他首度打破了静寂,声音凝肃而沉稳。

  “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内,遭遇了许多许多事,他是‘大雕团舞狮团’的一份子,我和他……彼此心属,也许爹不满意他的出身,但女儿愿意跟着他一辈子。”虽然高昂着脸,但她的态度诚恳而低下,没有半点任性的意味。

  “一定要这样吗?”他问了一句奇怪的话。

  “爹?”

  “你一定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验我的耐心吗?”霍千丘的声音略略上扬,脸上的怒气正一点一滴的凝聚。“之前是尹富,如今又冒出个舞狮团的家伙,你真的不能令我放心吗?”

  她尽可能地保持缜定。“我不明白爹的意思。”

  “小刁,爹待你如何?”按下不悦,霍千丘同样不想发火,事实上,从小到大,他都不曾大声骂过她。

  “爹待女儿很好、非常非常好,女儿也明白,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像爹待我这么好。”她发自内心说。

  “那么,你为何要这么伤我的心?你难道不知道,爹疼你疼到了心坎里,希望为你安排一桩好婚姻,让你不必吃苦,如今你却告诉我,你要跟一个舞狮的男人一辈子,你要我这个做爹的有何感受?”

  “世上每个做父亲的人都是如此,不愿意自己的儿女吃苦,可是,先前与时家的婚约取消后,整个大理京城对我的风评都奇差无比;如今,珊迟的婚事已有了谱,我仍然被视为拒绝往来户,所以,爹何不宽心看待这件事,让我为自己的感情作主,好不好?”

  “荒唐!你是我霍千丘的长女,岂能嫁给一个舞狮团的混小子!”对于她的解释,霍千丘愈听愈是激动。“这传出去可是会笑话的,你知不知道?”

  霍语珑将背挺得更直,无愧于心的神情满是坚定。“女儿只知道,不可能在心有所属的情况下嫁给别人,爹更应该知道,现在满京城是不会有半个公子哥会娶我这个‘刁蛮千金’的。”

  “不管有没有,我如果放你去嫁给那个毫无社会地位的男人,我霍千丘这张老脸直接就摆在地上让人踩算了。”骤发的愤怒让霍千丘口不择言地吼了起来。“没想到疼了你十八年,却换来你这样无情的回报,你有没有一点点感恩的孝心?有没有一点点为爹设想的良心?有没有呢?有没有呢?”

  “有!我有!我当然有!”某种程度的痛心让她立刻反弹,不能忍受父亲的误解呀。“如果不是感激爹的养育之情,我不会厚着脸皮继续留在府里,忍受这不属于我的一切带给我的压力。”她哽咽地吼着。“打从我知道自己是个弃婴的事实后,我根本没办法愉快地享受这府里的物质,可以选择的话,我情愿在被亲生父母丢弃的刹那就被野狗叼走,死在无人发现的深山里,也好过在种种议论中当个千金大小姐!”

  霍千丘突地脸色猝变,一手捂着受痛的心脏,嘴唇抖颤不止,不堪一击的身子瞬间跌落太师椅。

  “爹——”她骇地惊叫,支起半麻半软的双脚冲过去。“来人哪!快来人哪!”

  脑中蓦地浮现邱海堂那张昏迷中不断咳血的脸,还在等着她回去……

  三天过去了,霍语珑困在藕香榭中,哪儿都去不得。

  生平头一回,她领受到真正被囚住的感觉,不能踏出榭外一步,连想去看爹的病况如何都不行,她成了不折不扣的犯人。

  从亭亭的口中问出,爹的身体并不碍事,目前正积极为她的亲事作打算,她说服不了任何人放她走的可能,也无法在二十多双眼睛的监视下逃出这里。

  哭闹从来不是个好办法,她也没有用上。

  惟一用得上的法子,是绝食抗议。

  “小姐,求求你多少吃一点吧,要是小的再把饭菜原封不动的送回厨房,那可是会被罚的呀。”亭亭愁眉苦脸地说着。这年头丫环真的不好当,侍侯人吃饭就够战战兢兢了,没想到脾气已变好的大小姐,这会儿连筷子都不动,存心折煞她的寿命。

  “你怕挨骂就自个儿把东西吃了,我说不吃就不吃。”尽管肚子已在严重咕噜咕噜叫,但是,脑子里发出的抗争讯息已让她感觉不到饿意。

  “除了喝水,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再这样下去,小姐可是会活活饿死的,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亭亭担忧地频冒冷汗。

  “不让我离开这里一步,我就不吃东西。”她冷冷地瞥了桌上食物一眼。“还有,往后也用不着浪费时间把吃的送到我房里,我不会吃的,谁勉强我都没有用。”

  “小姐,你就别和老爷怄气了嘛,他那么疼你,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你好,我也从没瞧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可见他这回是认真的,你还是听了他的话,别再想着外头那个男人了。”

  “你可以出去了。”

  她没有立刻发火,事实上,她也没有力气再去骂人。

  “可是……”

  “出去!”

  她用着阴冷至极的眼神瞪了亭亭一眼。

  一见小姐那发狠的眼神,亭亭立刻噤声不语,手忙脚乱收拾着一桌子的饭菜,转身飞也似地退了出去。

  霍语珑就不信,爹会忍心让她饿到死都不肯放她出去。

  躺在床上,连日来的过度饥饿已使得她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在意力开始分散,意识开始模糊,却还是坚持继续绝食下去。

  霍千丘没有心软,也没有人胆敢哀求他解除禁令,同情霍语珑遭遇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发生这样的事,总是看好戏的心态居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霍语珑已挣扎在生死边缘,府里的大夫也在此时前来探了探脉息,吩咐了几帖药,于是丫环们逮到机会,趁她无力反抗时一口口喂她吃东西,怕她一不小心死去,自己的项上人头恐也不保。

  然而在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一道迅捷的人影出现在“黑心园”龙盘虎踞、富丽堂皇的屋檐上端,用黑布蒙去了整张脸,惟独露出深邃的一双星眸,矫健的身子伏在暗处,等着伺机而动。

  时候到了,藕香榭内外看守的家丁奴仆们在迷香的效应下,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他毫不犹豫地窜进了屋内,抱起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霍语珑,双足一点施展轻功,倾尽全力带她离开这“黑心园”。

  在她浑沌不清、昏昏沉沉的这段时间里,无法计算自己究竟昏睡了多少日子,屋内仿佛来过不少人,走了不少人,她没有太多印象。

  被强迫喂下的那些汤汤水水,苦得她反胃不已,一口又一口,死塞活塞硬是灌进她喉管里,她无力反抗,只能任苦意反复刺激舌腔,胡乱地在脑子里咒骂着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这一夜,她闻到一股好奇怪的味道,晕得人毫无招架之力,死死地睡去,以为就此告别人世间的一切,向地府报到!

  但一觉醒来,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好陌生的环境。

  望着不熟悉的土色床板,纳闷着房内的黑色彩怎会变了个样?

  支肘撑起身子坐正,环视着周遭的一切,却没有半样东西可以告诉她,自己身在何处?

  她心慌地想下床,两扇门板却忽地被人推开。

  “咦?你已经醒了?”邱海堂手上正端着热烫的药汤,见她起身,连忙先将碗搁到桌上。

  “你……”乍见来人,真有恍如隔世的错愕感,她心神俱震地呆住不动,睁大黑眸死死瞪着他。

  “怎么了?”来到床边,他的唇畔幽幽勾起一朵飘忽的笑。“总不会是认不得我了吧?”

  从眼中看到的不真实,在听到他确切的声音后完全印证,先前担心他的一切,如今都在见到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时,心中大石忽地落下,压抑的情感也整个崩溃!

  她哇地捂脸大哭,再管不得自尊与倔强的性子,积郁多日的焚心与焦急,刻刻蚀磨着她的情绪;如今他好端端地,似是毫发未伤的模样,让她绷紧的神经一时松懈,无法自已的啜泣起来。

  从没见过她失控的放声大哭,邱海堂一时也傻了眼,慌乱而无措地来到床榻前,却不知如何安慰她。

  “你在哭什么?为什么一见到我就哭?”

  她哭得伤心欲绝,觉得自己好像好像傻瓜,为他绝食抗议了那么多天,没想到他居然一点事也没有。

  “是不是我私自将你带离了霍府,你不高兴?”他的眸光一黯,语气变得僵硬而淡漠。

  “当然不是!”她倏地将手垂下,再用力拭干脸上湿泞的泪花儿,那双梨花带雨的眼睛,忿忿不平的一再瞪大,又一再充泪,逼得她不住地擦、不住地擦,愈擦愈心酸,愈擦愈不甘心。

  “打从我回府后,就担心你一个人躺在‘回春堂’里不晓得怎么样了,那时候你伤得那么重,还吐了那么多的血,我以为你会这样死去……怎么知道你居然一点事也没有!已经可以又蹦又跳的飞檐走壁,潜到府里把我带走,想起先前为你所作的挣扎,我就像白痴一样的可笑!”

  从认识她至今,还没瞧过她又哭又气又火又懊悔的模样呢,他情不自禁放柔了眼神,坐在床沿一隅,细细地端看她瘦了好大一圈的脸蛋儿。

  “虽然我功夫比不上你们家那护卫,但自小到大练就一身硬底子,他那掌下得虽不轻,但咳咳血躺上几天便不碍事,”对于之前的事,他已完全释怀,因而投注在她身上的关切,也不再需要隐瞒。“倒是你上张圆润富贵的脸瘦得整个颧骨突出,实在不好看,我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你喜欢肥胖女就去找别家富家千金!”她冷哼着将脸别开,明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已朝前迈进一大步,但他毫不矫饰的言词,还是颇令她不习惯。下一秒,感觉他温暖的手掌将她有些冰凉的两只小手整个包围住,密密地握着她,传递着热热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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