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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忆屏忽然回过神来了。她拉住雪珂的手,坚定的说:“跟我来,看看我的儿子!”

  “他──他──”雪珂嘴唇颤抖着,话都说不清了。“他不是在──在幼稚园吗?”

  “他不在幼稚园,他永远不会去幼稚园!”她回头看雨雁。“雨雁,你以前见过他,要不要再看看他?”

  雨雁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不。我在这儿等你们。”

  雪珂心中冰冷,血液都快凝固了,忆屏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的向楼上走,她被动的跟着她,想不去也不行。一步一步往上跨,每跨一步,就多一次颤栗,每跨一步,就多一分紧张。最后,她们上了楼,停在一扇门前面。雪珂听到一阵奇奇怪怪的“咿咿唔唔”声,像笑,不是笑,像哭,不是哭。然后,忆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房门钥匙,插在锁孔中,打开了那扇锁着的门。立刻,雪珂看到了那个孩子。

  他在一间空空的房间里,什么家具都没有。他很小很小,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大。有颗很古怪的头,他居然没有后脑,整个后脑是平直削下去的!头顶上稀稀疏疏的有几根头发,眼睛向外斜垂着,舌头吐出唇外。他爬在地上,用四肢行走,手指全是短小的,畸形的。嘴里咿咿唔唔的发出怪声。穿着婴儿的衣服,居然还包着尿布。忆屏走了进去,抱起那孩子,把面颊贴在那孩子畸形的头颅上。泪水始终漾在她的眼眶中,她也始终没有让那泪水落下来,她回头看雪珂:“我把他锁起来,是怕他摔到楼下去,他不会保护自己,常常受伤。医生说,他永远不会进步。”

  雪珂觉得背脊上冒着凉气,浑身都竖起了鸡皮疙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搅动,她简直要呕吐了。她别过头去,不想再看,头里像晕船般晕眩起来。忆屏凝视着她,颤声说:“你怕看吗?如果这是你的孩子,你会怎样?”

  雪珂倒退着靠在墙上,不能想,不敢想。她勉强镇定着自己,勉强要整理出一个思绪:“医生不是说──不会──不会──”她嗫嚅着,就说不出口畸形儿或白痴的字样。

  “医生!”忆屏激烈的答着。“医生能保证的是科学理论,超越理论范围,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到现在医生们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他们说这只是一种巧合。十几年前,有对夫妇一连生了三个蒙古症的婴儿,三次!没有一次逃掉这噩运,每次医生都说不会再来了,却又来一个!逼得这对夫妇完全崩溃,至今,这三个蒙古症的孩子还在真光育幼院里。医生们认为不可思议。可是,这种事居然发生!没有道理的发生!没有天理的发生!而且,发生了就发生了!连一丝丝一毫毫挽救的余地都没有!”

  雪珂再看了一眼那孩子,又慌忙的低下头去。人生能有更惨的事吗?她想不出来,忆屏抱着那孩子的样子,是一幅最凄惨的图画,这种凄惨,胜过死亡。死亡,还是一种结束,这种生命,却是无尽止的折磨。

  “你看到我的儿子了!”忆屏又开始说,语音沉痛。“你也看到叶刚的儿子了!你知道当时的情况吗?当医生告诉他孩子是蒙古症,当他见到孩子的样子,他几乎完全疯了。他对我吼着说我杀了他了,他狂奔到街上去,被人捉回医院,医生给他打镇定剂,差点要把他送到疯人院去。后来,他父亲赶来把他带走了。我从此就没再见到过他!从此就没再见到过!”

  她咬咬牙,挺了挺胸,那瘦瘦小小的“孩子”像条章鱼般伏在她肩上。“不过,叶家没有亏待我,他们一直按月寄孩子的医药费和生活费来。但,他们全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面对这孩子。我不怪他们,我一点也不怪他们,有时,午夜梦徊,我真恨我为什么要生这个孩子,但是,生命已经降临了,我再也无可奈何了,最悲哀的是,孩子即使是这个样子,我仍然爱他!我仍然要他!所以,雪珂,你知道吗?我这一生,将永远被这个孩子锁住,再也不会、不能去容纳别人!包括那恨我怪我的叶刚在内!这病孩子,就是我未来整个整个整个的世界了。”

  雪珂不知不觉的抬头看着她了,现在,她已经比较能面对这畸形的孩子了。主要的,她被忆屏所眩惑了,被忆屏那种坚决所感动了,到现在,她才知道,那几乎可以触摸到的忧郁和憔悴是怎么来的。一时间,她忘了自己跟这个故事的关联性,她完全忘了自己了。她眼前只有忆屏,忆屏和她凄惨的故事,忆屏和她凄惨的孩子,忆屏和她凄惨的未来。

  “雪珂,我把你叫回来,让你看到故事的真实面,我不知道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至于叶刚,我有太久没有见到他了,但是,我一直知道一些他的消息。最初,他接受过一段精神治疗,因为他差不多完全崩溃了。以后,他出国去研究电脑,回国成立电脑设计及销售中心,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但是,他的感情生活,却是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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