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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我不能一面开车,一面和你继续这种谈话,我怕把车子开到云里雾里去。”他紧盯着她,面颊有些红润,眼珠闪着光。“唉!”他学她叹了口气。“如果你想恭维我,最好含蓄一点。”

  她又笑起来了。今晚她很爱笑,自从离开徐宅,她就一直好脾气的笑着,他说什么她都笑,而且笑个不停。这时,她又这样笑起来,那笑容在唇边,像个涟漪般漾开,漾开,漾开──他死盯着她。盯着那在街灯下,显得有些朦胧的面颊,盯着那乌黑如点漆的眸子,盯着那白皙如月色的肌肤,盯着那小巧红润的嘴唇,盯着那笑容──如沐浴在春风中的花朵,正缓缓展开花瓣,懒洋洋的展开花瓣,醉醺醺的展开花瓣──

  “要命!”他再低声诅咒,声音在喉头中蠕动。

  “要命!”他再说了句,声音依然卡在喉咙里。

  “要命!”他说出第三句,然后,他蓦然间就俯下头去,把自己炙热、迫切、干燥的嘴唇,紧压在她那朵笑容上。他的胳膊情不自禁的挽住她的身子,把她紧紧紧紧的拥进怀中。他的手强而有力的扶住她的头。她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移动,不能抗拒──只感到一股强大的热力,像电击般通过她的全身,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触电感。然后,她觉得他是在吻她了。那么强烈而炙热的吻,烧烫了她全身每个细胞,烧热了她的面颊,烧热了她的心胸,烧热她所有的意志和情绪。她的心狂跳着,跳得那么猛烈,那么希奇,那么古怪──从没感觉过这种感觉,从没经历过这种经历──以前的一些经验,从七四七那儿来的经验,全在此刻化为虚无。

  终于,他抬起头来了。

  他们彼此互相注视着,她不再笑了,只是深深切切的注视着他。他们就这样互相注视着,好像已经等待了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她和他早就存在着,只等待着此时此刻才相遇、相聚、相识而相知。

  过了好一刻,他才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双手放开了她,他坐正身子,再次的发动那汽车。她靠在座垫里,凝视着他的半侧面,微凸的眉峰,微凹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那“性格”的嘴。唉唉!她心中赞叹着: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但是,她那醉醺醺、软绵绵的意识,并不真正想得到什么答案。车子开始顺利的、不受干扰的向前驶去了。一路上,两人都安静了,两人都很久没说话。他摇下车窗,让车窗外那凉爽的夜风吹进来。夜风中,带着凉凉的、泥土的气息,清清爽爽的,有些花香,有些树香,有些草香。她振作了一下,勉强提起精神,去注意窗外的景致了。这才发现,他们已远离市区,车子正蜿蜒着爬上一条修建得非常宽大的山路,高高的往山顶爬去。她坐高了一些,望着车窗外面。

  “那儿有一片竹林。”她说:“路边有很多竹林。”

  “我喜欢竹子。”他接口,很真挚的。

  “哦?”

  “我喜欢竹子那种遗世独立的风韵,喜欢它亭匀清幽的雅致,喜欢它坚立不拔的高傲,还喜欢它脱俗飘逸的潇洒。它不像任何花朵那么浓艳诱人,却终岁长青。”他停了停,眼光直视着外面的道路,沉吟着说:“我知道为什么被你吸引了,你就像一枝竹子。”

  “噢!”她轻嘘着,不经考虑的冲口而出。“那么,林雨雁像什么?”他皱了皱眉峰,双手稳定的握着方向盘,转了一个弯,车子继续向上驶。他的眉峰放开了,声调是平稳而清晰的。

  “她像枝芦苇。”

  “哦?”

  “不见得名贵,不见得香甜。可是,它楚楚动人,风姿摇曳,雅洁细致,有种让人我见犹怜的感觉。”

  她掐着手指头数了数。

  “你干什么?”他问。“数一数你用了多少个成语。什么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你很会用成语,你应该学文学而不学电脑。像你这种人会去学电脑实在是古里古怪的。或者,你既不该学文学,也不该学电脑,你该学植物。”他看她一眼,不语。“你瞧,你研究芦苇,你研究竹子,还研究过其他植物吗?像枫树?像梧桐?像凤凰木?像冬青?像七叶木?像万年青?像金急雨──”轮到他笑了。笑容在他眉间,笑容在他眼底,笑容在他唇边。笑容使他的脸孔生动而富朝气。

  “我不学植物,我看你倒该学植物,最起码,你知道的植物名称不少。什么七叶木,金急雨,我一辈子都没听说过。”

  “七叶木,一年四季都是绿的,每一根新芽,都会长成七片散开像花瓣似的叶子。它的干子很挺。树叶一层一层的很有韵味。”

  “七叶木?嗯?不可能是六片叶子?或是八片叶子?为什么是七片?”他有些好奇。

  “不知道。它生来就是七片叶子,注定是七片!上帝要它生成七片,它就是七片!不能六片也不能八片!很奇怪,是不是?”他怔了怔,笑容淡了,眼里掠过了一抹深思。

  “是,很奇怪。反正不能和上帝去打交道,不能向上帝要求做八片木,如果你生来就是七片木的话。”

  她想了想,微笑着。“你有宗教信仰吗?你信神吗?”

  “不。”他很快的回答。“我不信。”

  “为什么?”

  “因为每个宗教有每个宗教的神,基督教、佛教、喇嘛教、回教,甚至希腊的太阳神和各种神,中国人相信的土地菩萨和玉皇大帝──神太多了。如果每个人相信的神都存在着,那么天上的神可能比地上的人还要多。可是,这么多神,这么这么多神,居然管不好人间的爱和恨,生和死?不。我不相信神。”他的目光忽然深沉了,面容严肃了,笑容隐没了,他又阴郁起来,莫名其妙的阴郁起来。“有一次,我曾经仰望天空,问众神何在?没有人回答我,四面是一片沉寂。那么多神,为什么众神默默?你们都到那里去了?都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众神默默?”他的语气,激烈得奇怪。

  她仔细的凝视他。“你怎么会去问众神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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