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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小双轻叹了一声。“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只发表过一篇《拱门下》,偏偏又是没稿费的。雨农,你知道他那个人,对于经济是毫无观念的,如果拿稿费来衡量他的稿子,那就是侮辱他!他说他不是用文字来骗饭吃,而是想写一点能藏诸名山,流传百世──反正,”她又轻笑了一下。“你们也听多了他这种议论。所以,他肯去上班,那真是难上加难呢!”

  “你怎么说服了他?”我问。

  “唉!”小双叹口气。“也真难办!以前,我总是不让他操心钱的事,可是,他越来越糊涂了!诗卉,你是亲眼看到他那股横劲儿,我还敢说吗?这个月,电力公司把电给剪了,他就点蜡烛写,接着,水也停了,家里可不能不喝水啊!我出去提水,那天,提着一桶水,就在门口摔了一跤──”

  “嗳哟!”奶奶叫:“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这孩子真不知轻重,摔出毛病来没有?”

  小双的脸红了。“当时是疼得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已经打过安胎针,总算没出毛病。可是,友文可吓坏了,吓得脸都发白了,他就对我赌咒发誓说,他要──要好好赚钱,好好工作,好好照顾我,负担起家庭生活来。又说他要和过去的灵魂告别了,要死去再复生的那一大套,我本来以为他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谁知,他这次真是痛下决心,就去上班了。”

  “那么,还亏得你这一摔了!”我说:“说真的,不管卢友文有多大的天才,我还是认为,一个男子汉就该工作,就该有正当职业。”

  “话不是这么说,”爸爸接了口,他一直安安静静的在倾听。“写作也是件正当职业,但是,千万不能眼高手低!批评别人的作品头头是道,自己做起来困难重重,那是最难受的事!”

  “朱伯伯,”小双说:“您这话可别给他听见,他最怕的就是‘眼高手低’四个字!”

  “那么,他是不是‘眼高手低’呢?”我又嘴快了。

  “不。”小双脸色变了变,正色说:“他有才华,只是尚待磨练,他还年轻呢!我想,他最好就是能有个工作,再用多余的时间来练习写作。我费了很久时间,才让他了解,再伟大的作家也要吃饭!”

  “卢友文是个好青年,”爸爸点头说:“他的毛病是在于梦想太多而不务实际。”

  “现在他知道要务实际了!”小双笑得又甜又美又幸福,我从不知道,一个丈夫去“上班”,居然能让太太这样兴奋和快乐。“也真难为了他,为了我,他实在牺牲得太多了!”

  “笑话!”诗尧忽然开了门,他阴沉的坐在那儿,面露不豫之色。“丈夫养活太太,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谈得上牺牲两个字!”

  小双望了望诗尧。我以为她一定会和诗尧辩起来,谁知,她却对诗尧温柔的笑了笑,说:“诗尧,我今晚是特地来找你的!”

  “哦?”诗尧瞪大眼睛,精神全来了。我望着我那不争气的哥哥,心想,他已经不可救药得该进精神病院了。

  小双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个纸卷,她递给了诗尧,半含着笑,半含着羞,她说:“我整理出两支歌来,词是我自己填上去的,友文说我写得糟透了,他又不肯帮我写,我只好这样拿来了。你看,能用就拿去用,不能用就算了。歌谱也变动了很多,爸爸的曲,有些地方我觉得很涩,不能不改一下。”

  她摊开歌谱,和诗尧一起看着,她指着中间改过的那几个音,看了看钢琴。诗尧立刻走过去,把琴盖掀起来,把歌谱放在琴架上,他热心的说:“你何不弹一弹,唱一唱呢?如果有什么要改的地方,我们也可以商量着,马上就改。”

  小双顺从的走到钢琴前面,坐了下来,诗尧站在旁边,身子扑在琴上,他用热烈的眼光望着小双。他的眼光那样热烈,似乎丝毫没有顾虑到她是个将做母亲的卢太太。小双没注意他的眼光,她的眼睛注视着歌谱,然后,她弹出一串柔美的音符,一面说:“这支歌的歌名叫‘梦’。我的歌词,你听了不要笑。”

  接着,她唱了起来,我们全家都静静的听着,我永远永远记得那歌词,因为那歌词好美好美。

  “昨夜梦中相遇,执手默默无语,今晨梦中醒来,梦已无从寻觅!梦儿,梦儿!来去何等匆遽!昨夜梦中相诉,多少情怀尽吐,今晨梦中醒来,梦已不知何处?梦儿,梦儿!今宵与我同住!昨夜梦中相聚,无尽浓情蜜意,今晨梦中醒来,梦已无踪无迹!梦儿,梦儿!请你归来休去!”

  小双的歌喉一向柔美,咬字又相当清晰,再加上她那份感情和韵味,这支歌竟唱得荡气回肠。而那歌词,那歌词,那歌词──我怎么说呢?我想,她是唱进诗尧内心深处去了。因为,我那个傻哥哥,用手托着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小双,比那次听她唱“在水一方”更动容。事实上,他是整个人,都已经痴了。

  ▼第十五章

  年底,我去看小双。大约是晚上八点钟,我预料小双和卢友文都在家,但是,到了那儿,才发现只有小双一个人在家里。那栋小屋好安静、好孤独的伫立在一大堆公寓中。屋内只亮着一盏六十烛的小台灯,台灯放在钢琴上面,小双正扑在那儿改谱,我去了,她仍然工作着,不时按动一两个琴键,单调的琴声就打破了那无边的寂静。好一会儿,小双轻叹一声,推开乐谱站起身来。她已经大腹便便,行动显得有些儿迟滞,那暗淡的灯光发着昏黄的光线,照射着她。

  她微笑着,那笑容好单薄,好脆弱,好勉强,好寂寞。

  “卢友文呢?”我问。

  “他──我也不知道。”她眼底有一丝困惑:“最近总是这样,下了班就很少回来,他说,上了班就有朋友,有了朋友就要应酬。一个男人的世界是很广大的,不像女人,除了家庭,就是家庭。”

  “胡说!”我嘴快的接口:“李谦和诗晴都上班,早上一起起床弄早饭,吃完了分头去上班,下班后,谁先到家谁先做晚饭,嘻嘻哈哈的吃,吃完了抢着洗碗。我就没听李谦说男人的世界有多广大,也没听诗晴说,女人的世界只有家庭。”

  小双静静的听我说,她眼中浮起了一抹欣羡的光芒。

  “他们好幸福,是不是?”她说:“他们配得真好,两个人能同心合力的向一个目标迈进。”

  “你们呢?”我问:“卢友文难道放弃写作了?”

  “没有,他说他永不会放弃。”

  “那──怎么不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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