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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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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友文说:“我指的,却是现代的小说。假若小说不生活化,对白都来个文诌诌,实在让人受不了。” “但是,你不能否定中国文字的优点!” 李谦有点为抬杠而抬杠。“我并没有否定中国文字的优点呀!” 卢友文谦和的说:“我只说写小说不能拘泥于文字。因为文字是表达思想的工具,词能达意,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尽在文字上做工夫,非弄出一篇‘太窥门夹豆’来不可!” 我们大家都愣了愣,不知道这个“太窥门夹豆”是个什么玩意儿?雨农首先忍不住,问:“什么‘太窥门夹豆’?” “以前有个人作诗,”卢友文说,笑了起来。“他写了四句话,是:‘太窥门夹豆,丫洗盆飘姜,况腰三百假,肉头一黄香。’所有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看得懂,问他是什么意思,他才解释说:‘太太在门外偷看我,眼珠夹在门缝里像颗豆子一样。丫头在洗脚,三寸金莲在水盆中像飘着块生姜。况腰的意思是二哥的腰,因为况字拆开来是二兄二字,二哥腰里有三百两银子,那银子是假的。肉头的意思是内人的头,因为肉字拆开来是内人二字,内人头上插了一朵黄花,那花是香的。’大家听了,这才明白过来了。作诗作到必须解释才能懂,也算是走火入魔了。” 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想着这首诗,越想就越好笑。爸爸的兴致最高,他拿了支笔,硬把这首诗记了下来,说要拿去讲给同事们听。因为这首诗,话题就转到中国的文字游戏上,像字谜、宝塔诗、对联、拆字、回文等。因而谈起苏蕙的织锦回文,谈起“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字谜。爸爸一时高兴,忽然说:“我出一个文字游戏给你们,看看你们这群年轻人对中国文学和文字的修养到底到什么地步?你们这里有两个是学文学的,诗晴、诗卉和小双也都够聪明。这游戏一半要利用点猜字谜的本领,一半要有律诗的常识。” 说着,他拿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古古怪怪的“文字塔”: 月沽月上魄兔月童瞳幽光日月忽散一银垂已向月兆朒秋天钓圆绽今其月漾玉球馥郁收中镜色山胧月蒙落外云芬桂凭阑深夜看逾良月何处笙箫作胜游 我们大家传观着这张纸条,说实话,满屋子的人全是莫名其妙。正念也好,倒念也好,直也好,横也好,反正是糊糊涂涂的,怎么念都念不顺。爸爸说:“别急,别急,我给你们一点提示,这图形中的文字,是一首七言律诗,最顶尖上的那个‘月’字,是题目,用不着放入正文,现在,你们把正文念出来吧!” 这下好了,全体都挤在那张纸条边,满屋子的“月”呀、“魄”呀、“幽光”呀的闹了个没完,挤得谁也看不清楚。最后还是李谦把这“文字塔”拷贝了好几份,让大家分组研究。正在满屋子七嘴八舌、又闹又叫的讨论中,诗尧回来了。爸爸一见到诗尧,就立即叫住了他:“来,来,来,诗尧,你也加入一个!” 诗尧站住了,望着那张纸条发愣,半晌才说:“这是干什么?” “爸爸在出题目考我们呢!”我嘴快的说,立刻把提示告诉了他,把他拉在我和雨农身边,让他参加我们这组一起研究。卢友文正和小双挤在一块儿,两人头并着头,肩并着肩,在那纸上指指说说,悄声的研究着。诗尧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就一声不响的在我们身边坐下,把那张纸拿了过去,取出笔来东勾一下,西勾一下,好一会儿,屋子里只有大家细声细语的研究声,显然谁也没有得到结论。奶奶手里在钩着桌布,眼睛望着电视,笑嘻嘻的说:“放着电视不看,去弄那个文字谜儿!自耕这书呆子,弄出一大堆书呆子来了。” 诗尧忽然抬起头来:“爸,你必须再给一个提示,这首律诗用的是什么韵?” 爸爸点点头,用赞许的眼光望着诗尧:“不错,这是个关键问题,找出韵来,就容易断句了。我就告诉你们吧,这是十一尤的韵。” “尤字韵?”卢友文说:“那么第一句一定断在‘幽’字上,第二句应该断在──断在‘秋’字上──有了!” 他忽然大叫了起来:“这东西很容易引人走入歧途,事实上,它是回文再加上‘分书合读’的玩意儿。每个中间的‘月’字都要拼到别的字上去。” 于是,他朗声的念出了整首诗: “湖上瞳瞳兔魄幽,光明忽散一天秋, 朒朓①向已垂银钓,圆绽今期漾玉球。 馥郁桂芬云外落,朦胧山色镜中收, 凭栏深夜看逾朗,何处笙箫作胜游!” 注①:朒朓:月初和月尾时期的月亮。 爸爸高兴的笑了,走过去,他重重的拍着卢友文的肩,热烈的说:“到底不愧是学文学的!卢友文,我一直以为你念西洋文学,对中国文学不会有什么研究,现在,才知道你毕竟不平凡!” 他回头望着妈妈:“这一代的孩子,实在是人才辈出,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呢!” 我望着小双,她的眼底流转着喜悦的光采,好温柔好温柔的望着卢友文,手里紧握着那张纸条,彷佛那纸条是个多么珍贵的东西一般。卢友文倒被爸爸称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谦虚的说:“这不过是好玩罢了,从小我喜欢猜字谜,因此,什么卷窗格、徐妃格,也去研究了一番,这首诗里最唬人的就是那中间的一排月字,只要知道那月字不能单独成立,也就容易了。” 老实说,我很笨。一直等卢友文把整首诗念了出来,我还对着那张纸左念右念,半天才恍然明白过来,说:“原来是绕着圈子念的!这东西根本是骗人的玩意儿,没意思!” “你自己不学无术,”爸爸笑着对我说:“反而去批评人家骗人,想想看,要作这么一个宝塔文出来,还不容易呢!古人挖空心机,只换得你一句‘没意思’吗?” 被爸爸这样一说,我还真闹了一个“没意思”。于是,我就讪讪的转向诗尧,没话找话说:“你从那儿来?” “公司!” 诗尧答得好简单,连“电视”两个字都省略了,他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卢友文和小双。然后,他慢吞吞的站起身来,慢吞吞的说:“你们聊聊吧,我忙了一天,很累,想先去休息了。” 他对卢友文点点头,难得那么礼貌。“不陪你了,卢先生!” “您请便,朱先生!” 卢友文慌忙说。 一个喊“卢先生”,一个喊“朱先生”,这两句“先生”显得真别扭真刺耳。我愣愣的望着他们,诗尧已经站起身来,往后面走去,临走时,他很快的看了小双一眼,小双接触到他的目光,就悄然的垂下了眼睫毛,嘴唇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来。我听到,诗尧低叹了一声,就一脚高、一脚低的走到里面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我觉得他那身形好孤独、好落寞、好凄凉。回过头来,我注意到妈妈也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妈妈脸上,充满了一种怅惘的、关怀的、慈爱的、又无可奈何的怜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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