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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听到夏梦轩三个字,佩青扬起她的睫毛,苦恼而热烈的望着他,似乎要询问什么。那眼光看得人心酸,程步云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握住那纤弱的手。他试着想唤回她的神志:“你不用烦恼,嗯?佩青?梦轩会来看你的,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是不是?只是你要有勇气来作战呀,你要活下去来享受后一半的生命呀!你懂吗?佩青?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佩青愣愣的看着他,夏梦轩,夏梦轩,好熟悉的几个字呀!海浪,沙滩,岩石,风呵,云呵——潮水呵——她喃喃的,哀愁的问:“海水带了什么来了?”

  程步云一怔,这是什么答复呢?佩青怔怔的望向窗子,神思恍惚的、自言自语的说:“那些海浪里都漂浮着花,菱角花,紫颜色的,一朵一朵,一朵一朵——爷爷不在了,海浪把他带走了,海浪也把菱角花带走了,我就不再做梦了。海浪带什么来呢?那天的风好大,他捉住一个紫贝壳——”

  她打了个寒噤,茫然的把眼光从窗口收回,恐惧的望着程步云,口齿不清的说:“紫贝壳,我的紫贝壳呢?伯南把它砸碎了,他用锤子砸碎它——”拥紧了棉被,她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了一团,似乎那幻觉的锤子正砸在她的身上,她向程步云伸出一只求救的手:“不要他靠近我,不要让他靠近我!”

  程步云的血液发冷了,她精神失常了?还是只是一时的昏迷?无论如何,她需要马上送医院,她的病显然比他所预料的还要重!握住她的手,他急迫的、安慰的拍着她,抚慰的说:“别怕!没有人会伤害你!我只要有一口气,也绝不再让他伤害你!”

  救护车和伯南同时赶到了门口,伯南跑了进来,愕然的看着程步云,那位古道热肠的老外交官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气愤填膺的喊:“伯南!你的行为像个男子汉吗?凡是有骨气的男人,绝不会虐待太太,佩青犯了什么大错,你硬要置她于死地?你看看她,还像个人吗?”

  伯南挺直了背脊,生硬的说:“对不起,希望你别过问我的家务事!”

  “你的家务事!”程步云气得发抖:“这档子闲事我是管定了!伯南,你可以做一个刽子手!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呀!好吧!我带佩青走,我会请律师和你打官司,她浑身的伤痕都是证据!”程步云一面说,一面指挥工人用担架把佩青抬到车上去。

  范伯南不是一个笨人,他立即看出形势于自己大大的不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程步云会冒出来管这件事,如果真打官司,胜诉败诉倒是另外一件事,他的前途可能就此断送!无论如何,他的前途比佩青重要几百倍!聪明的人要识时务,能顺风转舵。

  他追到大门口,顿时堆下一脸的笑来,拉住程步云说:“我想您完全误会了,程先生,我天天忙着上班,不知道佩青病得这么厉害,幸亏您来了——”

  “我看我们不要演戏了吧,伯南,”程步云冷冷的打断了他:“你们夫妻感情不好,我早就知道的,你每天把舞女带到家里来,邻居都可以作证!现在佩青病成这样子,如果死了,你的良心何堪?我会管闲事管到底的,我看,事已至此,你和她离婚吧!离了婚,也就算了。否则,我就请律师来办交涉!”

  伯南冷笑了,说:“程先生,我只听说有撮合姻缘的人,还没看过劝人离婚的人!”

  “如果为了救命的话,劝人离婚又算什么!真打官司,你还该付赡养费呢!”

  这倒是实情,伯南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很快的衡量出了利害。但是,他多少还有些不甘心!阴沉的笑了笑,他说:“好吧,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你是该好好的考虑一下,”程步云也话中有话:“我明天再来和你谈!”看了救护车一眼,他又加了一句:“我想你不必去探视你的太太了,让她多活几天吧!”

  救护车风驰电掣的到了医院,由于院长和医生都是程步云的熟人,她马上就被送进了急诊室。诊视之后,医生一时查不出实在的病源,但是,她身体的衰弱已达于极点,又发过高烧,受过刺激,神志始终不清,医生的答复非常严重:“如果她侥幸能够复元,也不能担保她的脑子是不是可以和常人一样清楚,换言之,她可能会成为白痴,或者,她会一直神志不清下去。”

  程步云闭了闭眼睛,感到一阵晕眩,果真如此,就比死亡更坏!镇静了自己,他问:“完全治好的希望有多少?”

  “百分之二十。”

  安排好了佩青的病房(他让她住了头等病房),他才打电话给梦轩,梦轩几乎是立即就来了,快得令他怀疑,他是否插翅飞来的。在病房外面,他一把抓住程步云的衣服,喘息的问:“她,她怎样?”

  “她病得很厉害,”程步云先给他一个心理上的准备:“医生说她的性命不保。”

  “什么?”梦轩抓紧了他,身子摇摇欲坠,喊着说:“不!不!不!”靠在门框上,他痛苦的把头转向一边,心里在更大声的狂喊着:“不!不!不!”命运不该这样,不能残忍到这个地步!

  “去看她吧!”程步云扶着他的肩:“我相信她会好的!你要先冷静自己,或者你能给她生命的力量。”

  梦轩走到病床前面,一眼看到佩青,他的心脏就痉挛着痛楚起来,那样憔悴,那样了无生气,他的佩青呀!跪在病床前面,他含着泪喊:“佩青!我来了!我是梦轩!”

  佩青张着空洞无神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他。她的一只手被固定在床边,正吊着大瓶的盐水和葡萄糖,在注射着,那手上遍布伤痕。梦轩凝视着她,她正沉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嘴里喃喃的说着一些毫无意识的话:“好大的风,一直吹呵,吹呵,把海浪吹来了,那些水珠里有什么呢?——他们叫我小菱角花,爷爷,爷爷哪里去了?——吴妈给我穿一件紫裙子,紫颜色的——那天的风全是紫颜色的,把梦都吹来了,又都吹跑了——菱角花不开了——水珠里全是菱角花——全是——全是——”她的额上沁出了冷汗,喘息着,她把头转向一边:“那些紫色的云,到处都是——堆满了紫色的云——我的紫贝壳呢?海浪把它带走了——海浪,好大的浪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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