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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夜深的时候,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梦轩把自己埋在椅子的深处,一动也不动的坐着。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无法摆脱那缠绕着自己的渴望的情绪,闭上眼睛,他喃喃的自言自语,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睁开眼睛,他拿起笔来,在稿纸上乱划,划了半天,自己看看,全是些支离破碎、毫无意义的字。纵的,横的,交错的,重迭的,布满了整张纸。叹了口气,他把稿纸揉成了一团,低低的说:“我是疯了。”

  或者,他是真的疯了,在接下去的几天中,他什么事都不能做,他弄错了公事,签错了支票,拒绝了生意,得罪了朋友,和手下人又发了过多的脾气。然后,这天黄昏,他驾车一直驶到金山海滨。站在海边上,他望着那海浪飞卷而来,一层一层,一波一波,在沙滩上此起彼伏。他似乎又看到了那纤弱白皙的小脚,在海浪中轻轻的踩过去,听到她柔细的声音,低低的谈着寄居蟹和遗失的年代。

  他的心脏紧迫而酸楚,一股郁闷的压迫感逼得他想对着海浪狂喊狂歌。沿着海水的边缘,他在沙滩上来回急走,他的脚步忙乱的、匆遽的、杂沓的留在沙滩上面。落日逐渐被海水所吞噬,暗淡的云层积压在海的尽头,他站住了,茫茫然的望着前面,自语的说:“我们所遗失的是太多了,而一径遗失,就连寻回的希望都被剥夺了。”

  在他旁边,有一个老头子正在钓鱼,鱼丝绷紧着垂在海水中,他兀坐在那儿像老僧入定,鱼篓里却空空如也。尽管梦轩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他却丝毫都不受影响,只是定定的看着面前的浩瀚大海。

  梦轩奇怪的望着他,问:“你钓了多久了?”

  “一整天。”

  “钓着了什么?”

  “海水。”

  “为什么还要钓呢?”

  “希望能钓到一条。”

  “有希望吗?”

  老头看了他一眼,再看向大海。

  “谁知道呢?如果一直钓下去,总会钓到的。”

  梦轩若有所悟,站在那儿,他沉思良久,人总该抱一些希望的,是吗?有希望才有活下去的兴趣呀!他为什么要放走佩青呢?她并不快乐;她也不会快乐,或者,她在等待着他的拯救呢?为什么他如此轻易的连钓竿都送进了大海?与其陷入这种痛苦的绝望中,还不如面对现实来积极争取,他一向自认为强者,不是吗?在人生的战场上,他哪一次曾经退缩过?难道现在就这样被一个既成的事实所击败?在他生命里,又有哪一次的愿望比现在更狂热?他能放弃她吗?他不能!不能不能!!!

  “谢谢你!”他对那老渔人说:“非常谢谢你!”

  转过身子,他狂奔着跑向他的汽车,发动了车子,他用时速一百公里的速度向台北疾驶。

  他停在台北市区里,他所遇见的第一个电话亭旁边。拨通了号码,他立刻听到佩青的声音:“喂,那一位?”

  “佩青,”他喘着气:“我要见你!”

  对面沉寂了片刻,他的心狂跳着,她会拒绝,她会逃避,他知道,她是那样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可是,他听到她哭了,从电话听筒中传来,她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和抽噎之声。他大为惊恐,而且心痛起来。

  “佩青,佩青!”他喊着:“你怎么了?告诉我,我不该打电话给你,是不是?可是我要发疯了。佩青,你听到没有?你为什么哭?”

  “我——我以为——”佩青哽塞的说:“我以为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哦——佩青!”他喊,心脏痉挛痛楚,怜惜、激动、渴望,在他心中汇为一股狂流:“我马上来接你,好吗?我们出去谈谈,好吗?”

  “好——的,是的,我等你。”她一迭连声的说。

  他驾了车,往她家的方向驶去,一路昏昏沉沉,几乎连闯了两次红灯。他什么思想都没有,只是被又要见到她的狂喜所控制。那小小的佩青啊,他现在可以全世界都不要,只要她,只要她一个!车子拐进了她家那条街,驰向他所熟悉的那个巷口,猛然间,他的脚踩上了煞车,他看到了另一辆车子先他拐进了那条巷子,另一辆他所认得的车子——深红色的雪佛兰小轿车。而且,他清楚的看到伯南正坐在驾驶座上。

  车子煞住了,他停在路当中,这是一盆兜头泼下的冷水,他的心已从狂热降到了冰点。他的手握紧了驾驶盘,似乎想将那驾驶盘一把捏碎。现实,现实,这就是放在他面前的现实,他如何去和它作战?把车子开到街边上,他熄了火,燃起一支烟,等待片刻吧,说不定那个丈夫会出去呢!一支烟吸完了,他再燃上一支,接着又是一支,一小时过去了,那辆车子不再开出来。

  他叹了口气,那种绝望的心情又来了,除了绝望,还有痛楚,佩青在等待他,而他不能直闯进去,对那个丈夫说:“我来接你的妻子出去!”

  他不能!他所能做的,只是坐在汽车里抽掉一包香烟。

  夜深了,他还没有吃晚饭,但他一点也不饥饿,事实上,他根本就忘记了吃饭这回事。当他终于弄清楚今晚是不可能把她约出来了,已是深夜十一点钟。发动了车子,他无目的的开上街去,心中沉淀着铅一般的悲哀。

  前面有个电话亭,他把车子开了过去,打个电话给佩青吧,最起码,让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拨了号码,他祷告着,希望接电话的是佩青本人,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

  “喂!找谁呀?”接电话的是个男人,换言之,是伯南。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立即挂断了电话。

  站在电话亭里,他把额头颓然的靠在电话机上,闭上了眼睛,好久好久,他就一直这样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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