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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妈妈走过来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惊的问:“你怎么了?依萍?”

  “妈妈,”我的声音从手掌下飘出来,我努力在压制着自己沸腾着的情绪:“妈妈,‘我’比我想象中更坏,当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后,我又不能再重做一次!”我语无伦次的说,我不相信妈妈能听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想要她听懂。

  是的,我无法再重做了。做过的都已经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穴里,再也不会爬起来,重给妈妈和我一个“家”。妈妈!她可能会获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抬起头来,凝视着我自己的双手,梦萍狂叫的声音又荡在我耳边:“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净的血污!”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气在我心头奔窜,我的四肢全冰冷了。

  “依萍,你不舒服吗?”妈妈关怀的问。

  “没有。”我站起身来,用一条发带束起了我的头发,不稳的走向了门口。

  “依萍,你到哪里去?”妈妈追着问。

  “我只是要出去换换空气。”我说,在玄关穿上了鞋子。

  妈妈追出来喊:“依萍,你没有拿雨衣!”

  我接过雨衣,披在身上,在细雨中缓缓的走着。

  沿着和平东路,我走过了师范学校的大门,一直向六张犁走去。六张犁的山头,一片烟雨凄迷,几株零星散落的小树在风雨中摇摆。我踩着泥泞,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后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边,静静的望着这两个一先一后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里,湿而冷,我用手抚摸着爸爸的墓碑,冷气由墓碑上直传到我的心底。我闭上眼睛,凄然伫立。

  我彷佛听到妈妈在唱:“待你归来,我就不再忧伤,我愿忘怀,你背我久流浪!”

  眼泪从我闭着的眼睛里涌出来,和冷冰冰的雨丝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面颊,滴落在墓碑上面。

  暮色浓而重的堆积起来,寒风扬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缀满了细粉似的小水珠。四周空旷无人,寂静如死。我默默的站着,忘了空间,也忘了时间,在这濛濛烟雨中,我找不到那个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压了过来,远处的山、树木,都已朦胧的隐进了暮色和雨雾里。我站得太长久了,雨滴已湿透了我的头发,并且滴落进我的脖子里。

  “你从不记得带围巾!”

  谁说话?我四面寻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烟雨和暮色之外,一无所有。

  天黑了,我拉了拉雨衣的大襟,开始向山下走去。泥泞的山路使我颠踬,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径,我不愿迷失在这夜雾里,我已经迷失得太久了。

  远处有一点灯光,我向着这灯光走去,走近了,我认出是那个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过这小店,六张犁小市镇的灯光在望了。我已从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来了。

  在灯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的想起了“明天”。明天,应该是现实的日子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迷乱中挨过每一个日子。明天,我又该去谋事了。一年前握着剪报,挨户求职的情况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没有“那边”可以倚赖。如果找不到工作,就算压制自尊,也没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供给我生活了。明天,明天,明天,这个“明天”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吗?

  在雨中回到家里,一个蓝色的航空邮简正躺在我的书桌上,何书桓!我颤抖的拾起信笺,拆开封口,迫不及待的吞咽着那每一个字。通篇报导着国外的情形,物质生活的繁华,只在最后一段,他用歪斜的笔迹,零乱的写着:“到纽约已整整一个月,置身于世界第一大城,看到的是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街道,心底却依然惶惑空虚!依萍,我们都有着人类最基本的劣根性,或者,我们并不是犯了大过失,只是命运弄人,一念之差却可造成大错。你说得对,时间或可治愈一些伤口,若干年后,我们可能都会从这不快的记忆里解脱出来,那时候,希望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能合理而公平──”

  信纸从我手上落下去,我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呆呆的凝视着窗子。是吗?会有那一天吗?老天又会做怎样的安排?

  窗外,濛濛的烟雨仍然无边无际的洒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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