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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盒子里没有别的了,我正要把它关起来,却发现这盒子还有一个底层,我乱弄了半天,才把那个底层打开。一瞬间,我愣了愣,首先,我看到一件女人用的饰物,是一个翡翠珠子的项圈。每个珠子大约有小孩玩的玻璃弹珠那么大,玉色翠绿晶莹,我数了数,总共二十四粒珠子。我奇怪,这显然是件值钱的东西,爸爸怎么没想起他还有这么一件值钱的饰物?放下这串项链,我再去看别的东西,却只有一张颜色已发黄的古旧的照片。我拿起那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倚着一扇中式圆窗的少女,手里拿着一个琵琶。

  我凝视这照片中的少女,一时之间,觉得说不出的迷惑和困扰,这少女很美很美,但,困扰我的并不是她的美,而是另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那对脉脉含愁的大眼睛,好像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猛然间,我大大的震动了一下,因为我想起来了,这是妈妈的眼睛!最起码,活像妈妈的眼睛!

  但是,这决不是妈妈的照片,从这张照片的古旧程度上看,起码有四、五十年的历史,而这照片上的少女还穿对襟绣花小袄,梳着高高的发髻,大概还是清末的装束,这是谁?我惶惑不解,乍然看这张照片,倒有点像我死去的姐姐心萍。我把照片翻过来,却发现照片背面有娟秀的字迹,题着一阕晏几道的词:

  “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
  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
  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我望着这阕词,心里似乎有点明白,又很不明白。不过,我能确定,那串绿玉珠链和这照片中的少女一定有密切的关系。而这少女和爸爸一定也有关系,说不定曾是爸爸的宠姬,从爸爸收藏她的照片和饰物来看,对她似乎并未忘情,难道,爸爸也会对人有持久的感情吗?

  我的思想杂乱而迷糊,无法也无心再去分析这件事,我把这两样东西依照原来的样子放好,把锦盒再锁上,抽屉也锁好。然后轻轻的站起来,把钥匙放到爸爸的枕头下面。爸爸依然昏睡着,我走出爸爸的房间,带上房门。

  叫来了阿兰,我叮嘱她照顾爸爸,就离开了“那边”。经过如萍的房间时,我轻轻的把那敞开的房门拉上了,不敢对那空房子再投以任何的注视,匆匆的走出了大门。

  我颠踬的,疲倦的回到了家里。家里却有个意外的客人在迎着我──方瑜。我无暇和她寒暄,走上榻榻米,我先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开水,一气喝完。

  妈妈说:“依萍,你大概中暑了,你脸色不对!”

  我跌坐在床前的榻榻米上,把头仰靠在床上。一整天,我接受着纷至沓来的变故,无论情绪上多么激动,我都一直撑持住,可是,现在,我却想哭。哭一场的冲动,强烈的在我胸中蠢动,我的眼睛模糊了。

  “依萍,怎么回事?”方瑜跪在我的身边,用手摸摸我的面颊问:“在哪里受了委屈了?”

  “你又和书桓吵架了吗?”妈妈担心的问。

  我默默的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儿,才轻轻说:“如萍死了!”

  “什么?”妈妈抓住了我,摇着我说:“你在说什么?你生病了吗?”

  “没有,我很好。”我说:“如萍真的死了!她开枪打死了自己,她自杀了!”

  “天哪!”妈妈喊了一声,脚软的坐在床沿上。喃喃的说:“这不会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

  “这是真的!”

  “为什么?”妈妈问。

  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憋了一整天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水,一涌而不可止。我把身子翻过来,脸伏在床上,痛哭不已。

  方瑜用手绕住我的肩,拍着我说:“别哭了,死生有命!”

  “命?”我哭着叫:“她的命在我手里,你不懂,方瑜!我觉得是我杀了她!”

  “既然已经成了事实,哭又有何益?”方瑜说:“眼泪能换回你心内的平安吗?这世界原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依萍,如萍是有福了。”

  “你是什么意思?”我抬起头来问。

  “人生的两面,生与死,你能证明明哪一面更幸福吗?她已经解脱了,她只把痛苦留给活着的人!我们都把死看成一件很悲惨的事,那是对我们活着的人而言,对死者来讲,双脚一伸,他就无所谓快乐悲哀和痛苦欲望了!”

  “你的话不像个教徒。”我说。

  “我是在痛苦中想透了。”她说。

  我呆呆的坐着,对于生和死,一时间想得十分的虚渺和遥远。方瑜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直那样呆坐着,坐到夕阳西下,坐到天际昏茫,坐到夜色来临。妈妈对我说了些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直到何书桓来了。

  他站在我面前,疲倦、苍白而伤感,妈妈推了张椅子给他,他坐进去,用手支着头说:“我决定用土葬。”

  “为什么?”我说。

  “留一个让人凭吊的地方。”何书桓轻轻的说。

  “可是──”我的思想恢复了,慢吞吞的说:“你知道,那边一点钱都没有了──”

  “这件事让我来办吧!”何书桓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和烦躁。他的眼睛瞪着我的床单,始终没有投到我的脸上来。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咬着嘴唇,默默的发愣。

  我凝视着他,忽然间,觉得他已经距离我非常遥远了。一层隔阂在我们之间莫名其妙的升了起来,我虽看不到它,却清楚的感觉到了。我无法捉摸他的思想,也无法让他注意我,他看来那样沮丧而若有所思,彷佛完全陷在另一个我不解的思想领域里。

  我开始模糊的感到一种惊恐,一种要失去他的惶然情绪,为了打破这使人心慌意乱的沉寂,我用近乎紧张的声音说:“爸爸也病了。”

  “怎么?”何书桓皱皱眉,听不懂似的问,他还没有从他的思想领域里走出来。

  “爸爸病了,医生说要送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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