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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她把依萍的嫁妆全偷走了,你要娶一个一文不名的穷丫头作老婆了!”爸爸说。

  “老伯,”何书桓摇了摇头:“钱是身外之物,年轻人要靠努力,不靠家财!”

  “好,算你有种!”爸爸咬咬牙说:“你就喜欢说大话!看你将来拿什么成绩来见我!何书桓,我告诉你,我把依萍交给你,你会说大话,将来如果让她吃了苦,你看我会不会收拾你!”

  “爸爸,我并不怕吃苦!”我说。

  爸爸望望我,又望望何书桓,点点头说:“好吧!我看你们的!”他把一只颤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依萍,你们年轻,世界是你们的,好好干吧!现在,你们走吧,我要一个人休息一下。”

  我望着爸爸,他看来衰弱而憔悴,我想对他再说几句话,但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爸爸,他从不肯服老,现在,他好像自己认为老了。看看他的苍苍白发,我几乎无法设想年轻时代的他,驰骋于疆场上的他,是一副什么样子。在这一刻,在他的皱纹和他的沮丧中,我实在看不出一丁点往日的雄姿和英武的痕迹了。爸爸对我们挥了挥手,于是,我和何书桓退了出去。

  我到厨房里去找到了阿兰,给了她四十块钱,叫她照常买菜做饭给爸爸和如萍吃。我知道假如我不安排一下,在这种局面,是没有人会安排的。和何书桓走出了大门,我望着那扇红漆的门在我们面前阖拢,心中感触万端。

  何书桓在我身边沉默的走着,好一会儿之后,他说:“你父亲好像很衰弱!”

  “近来的事对他打击太大。”我说。

  “你们这个家,”何书桓摇了摇头:“好像阴云密布,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我下意识的回头看看,真的,乌云正堆在天边,带着雨意的风对我们扫了过来,看样子,一场夏日的暴风雨正在酝酿着。我很不安,心头彷佛压着几千斤的重担,使我呼吸困难而心情沉重。我把手插进何书桓的手腕中,一时间,强烈的渴望他能分担或解除我心头的困扰。

  “书桓,”我幽幽的说:“我不了解我自己。”

  “世界上没有人能很清楚的了解自己。”

  “你说过,我很狠心,很残忍,很坏,我是吗?”

  他站住了,凝视我的眼睛,然后他挽紧了我,说:“你不是的,依萍,你善良,忠厚,而热情。”

  “我是吗?”我困惑的问。

  “你是的。”

  我们继续向前走,乌云堆得很快,天暗了下来,我们加快了脚步,远处有闪电,隐隐的雷声在天际低鸣。我望着自己的步子在柏油路面踏过去,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彷佛我已被分裂成两个,一个正向前疾行,另一个却遗留在后面。我回视,茫然的望着伸展的道路,不知后面的是善良的我,还是前面的是善良的我?

  一阵雷雨之后,下午的天气变得清凉多了。我在室内烦躁不安的踱着步子,不时停下来,倚着窗子凝视小院里的阳光。

  围墙边上,美人蕉正绚烂的怒放着,一株黄色、一株大红,花儿浴在阳光中,明艳照人。我把前额抵在纱窗上,想使自己冷静下来,但我胸中燥热难堪,许多纷杂的念头在脑中起伏不已。雪姨,卷款而去的雪姨!现在正在何方?丢下一个老人和一个空无所有的家!雪姨,我所深恶痛绝的雪姨!如今有钱有自由,正中下怀的过着逍遥生活!──我无法忍受!凝视着窗子,忽然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在我脑中掠过。我冲到玄关,穿上鞋子,匆匆忙忙的喊了声:“妈,我出去一下!”

  “依萍,你又要出去?”

  妈追到大门口来,但我已跑得很远了。我急急的向前走,烈日晒得我头发昏,雨后的街道热气蒸腾。我一直走到“那边”附近的第×分局,毫不考虑的推门而入。我知道这就是早上阿兰报案的地方。很顺利,我找到了那个早上问我话的警官,他很记得我,立即招呼我坐,我问:“你们找到了雪姨吗?”

  “没有,”那警官摇摇头:“竹林路的住址已经查过了,姓魏的三天前就已经搬走。现在正在继续追查。”

  “哦。”我颇为失望,接着说:“我忘记告诉你们,姓魏的有一辆黑色小汽车,车号是──”我把号码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他:“同时,姓魏的是靠走私为生的。”

  “什么?”我的话引起了另一个警官的注意,他们好几个人包围了我:“陆小姐,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我咽了口口水,开始把咖啡馆中所偷听到的一幕,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他们听得很细心,又仔细的询问了魏光雄和另一个人的面貌。然后,他们向我保证:“陆小姐,你放心,这件案子会破的!”

  我不关心案子会不会破,我只是希望能捉住雪姨──那个没有人性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报纸,看到了一段大字的标题:“过气将军风流债如夫人卷巨款逃逸”

  旁边还有两行中号字的注脚:“曾经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而今人去财空徒呼奈何!”

  我深吸了口气,“曾经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而今人去财空徒呼奈何!”真的,这是爸爸,一度纵横半个中国的爸爸,娇妻美妾数不胜数,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可是,现在呢?我眼前又浮起昨天持刀狂砍的爸爸,萧萧白发和空屋一间!当年的如花美眷,以前的富贵荣华,现在都已成为幻梦一场了!

  坐在床沿上,我开始看它的报导内容,幸好里面并没有提到爸爸的真名,只用陆××代替,总算记者先生留了点情面。报导也还不算失实,只是多了一段关于爸爸过去历史的简单描写。看完之后,我默默的把报纸递给妈妈。妈妈看完,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自语的说:“陆振华,怎么会有今天?”

  “雪姨进门那一天,他就应该考虑到会有今天的!”我说。

  “你爸爸一生做的错事太多,或者这是上天对你爸爸的惩罚!”妈妈又搬出了她的佛家思想,神色十分凄凉。

  “不要提上天吧,”我轻蔑的说:“上天对雪姨未免太便宜了!”

  吃过了早饭,何书桓来了。

  我们计划一起去“那边”看看爸爸,正要走,有人敲门。何书桓去开了门,我看到门口有一辆板车,三四个工人正在和何书桓指手划脚的说着什么,我就站在榻榻米上问:“有什么事?书桓?”

  何书桓走到玄关来,皱着眉问我:“你爸爸提起过一架钢琴吗?”

  “钢琴?”我思索着说:“好像爸爸说过要送我一样东西,难道会是一架钢琴吗?”正说着,那些工人已七手八脚的抬进一架大钢琴来,我急急的问那些人:“喂!谁是钢琴店的?”

  一个穿白香港衫的办事员模样的人走过来,问:“是不是陆依萍小姐?”

  “是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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