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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她唱着唱着,直到那孩子沉沉入睡了。她继续低哼着那曲子,眼光朦朦胧胧的投注在那熟睡的脸庞上,心里迷迷糊糊的想着那个下午,在楼梯上又踢又又抓又咬的孩子。谁能相信?这竟是同一个孩子?谁又能相信,这孩子已卷入了她的生命,控制了她的情绪?

  终于,她慢慢的站起身子,拉上了窗帘,关掉床头灯,对床上那小小的人影再投去一瞥,她就悄然退出那房间,轻轻的带上了房门。走到客厅里,她猛然一怔。韦鹏飞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正静静的坐在沙发里,静静的抽着烟,静静的注视着她。他脸上的表情是深沉的,奇异的,眼睛里闪着一抹感动的,几乎是热烈的光芒。她站住了,他俩默默的相对,默默的彼此注视,彼此衡量。“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有好一会儿了。”

  “你每天下完班都不回家吗?”她的语气里带着责备,眼睛里写着不满。“唔。”他哼了一声。“你喝了酒。”

  “唔。”他再哼了一声。

  “你每晚都去喝酒吗?”

  “唔。”他又哼一声。“在什么地方喝酒?”

  “酒家里。”他答得干脆。

  “除了喝酒,也做别的事?”她问。

  他锐利的看着她。“我不是幼稚园的学生。”他说。

  “是的。”她点点头。“我能管的范围,也只有幼稚园。”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熄灭了烟蒂,从沙发里慢吞吞的站起来,他的眼光始终一眨也不眨的停在她脸上,有种紧张的、阴郁的气氛忽然在室内酝酿,他硬生生的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喉咙沙哑的说:“你该回去了。”

  “是的。”她说,并没有移动。

  “怎么不走?”他粗声问。

  她不响,伫立在那儿,像个大理石的雕像。

  他的眼光不自禁的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他呼吸急促,声音重浊。“我说过,我像个破了洞的口袋。”他艰涩的说:“自从她离我而去,我一直生活在自暴自弃里,堕落与罪恶与我都只有一线之隔。你如果像你外表那样聪明,就该像逃避瘟疫一样逃开我!”她仍然伫立不动,眼光幽幽然的直射向他。

  “你听不懂吗?”他低吼,声音更粗更哑更涩。“我叫你逃开我,回家去!”她缓缓的走近了他,停在他面前,她的脸离他只是几吋之遥,她悠然长叹,吐气如兰。她的眼光如梦如雾如秋水盈盈。她的声音低柔而清晰:

  “她叫什么名字?”

  “谁?”

  “你的太太。”他重重的呼吸。“请你不要提起她!”

  “好。”她说,扬起睫毛,那两泓秋水映着灯光,闪烁如天边的两颗寒星。“我不提她!你刚刚说什么?你叫我回家去?”

  “是的。”他哑声说,目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为什么?”

  “我──不想伤害你!”

  她又悠然长叹。“你叫我走,而你说不想伤害我?你甚至不知道,怎样是伤害我,怎样是爱护我!好吧!”她转身欲去。“我走了,”她的声音轻柔如梦。“只是,今晚叫我走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他一伸手,紧紧的握住了她的胳膊。

  “灵珊!”他冲口而出,热烈的低喊:“我还有资格再爱一次吗?”她迅速的掉转头来,双颊如火。眼睛里是烧灼般的热情,大胆的,执拗的,毫无顾忌的射向他。这眼光像一把火,烧毁了他所有的武装,烧化了他所有的顾忌。他把她拉向了怀里,俯下头去。他的嘴唇紧贴在她的眼皮上,吻住了那道火焰。她不动,然后,他的唇滑了下来,沿着那光滑的面颊,一直落在她那柔软的唇上。

  时间有片刻的停驻。他们紧紧的贴着,他听到她的心跳,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她的呼吸,听到自己的呼吸。好久好久,他慢慢的抬起头来,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胸前,把她那纤小的身子,拥在自己宽阔的胸怀里。他抬眼看着窗外,一弯新月,正高高的悬挂着,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儿,在低声的鸣唱,他轻声说:“像你的歌。”

  “什么?”她的声音,从他胸怀中压抑的、模糊不清的透了出来。“像你的歌。”他再说。

  “什么歌?”

  “月朦胧,鸟朦胧。”他喃喃的念。扶起了她的头,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灯光映照在她的眸子里。“山朦胧,树朦胧。”他再念,长长的吸了口气:“灯朦胧,人朦胧。”他的声音低如耳语,他的嘴唇重新捉住了她的,紧紧的,紧紧的,他吮着那唇,像阳光在吸取着花瓣上的朝露。“别离开我!”他说,他的唇滑向了她的耳边,压在她的长发上,他的声音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只有个像蛋壳一样的外表,一敲就碎。灵珊,别离开我!”她抬起头来,伸手抚摩他那粗糙的下巴,他的眼睛湿漉漉的,里面闪烁着狼狈的热情。

  “你在怕什么?”她问。

  “怕──”他顿了顿。“破碎的口袋,装不住完美的珍珠。”

  “我会穿针引线,缝好你的口袋。”她说,用手环住了他的腰,把头倚在他的胸前。可是,她觉得,他竟轻轻的颤栗了一下,好像有冷风吹了他似的。

  ▼第七章

  “灵珊,你不要发昏!”灵珍坐在床沿上,呆呆的、吃惊的瞪着灵珊,压低了声音说:“如果你是在逢场作戏,我也不管你,反正,多交一个男朋友,也没坏处,但是,如果你是在认真,我反对,坚决反对!”

  灵珊坐在书桌前的转椅里,她下意识的转着那椅子,手里拿了把指甲刀,早就把十个手指都剪得光冲冲的了。

  “灵珍,”她说:“我把这事告诉你,只因为我们姐妹间从没有秘密,而且,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年轻,最起码,不会像长一辈的思想那么保守,那么顽固──”

  “这不是保守与顽固的问题!”灵珍打断了她,诚挚的,恳切的说:“我们的父母,也决不不是保守和顽固的那种人,爸爸妈妈都够开明了,他们从没有干涉过我们交朋友,你记得我高中毕业那年,和阿江他们鬼混在一起,妈尽管着急,也不阻止,事情过去之后,妈才说,希望我们自己有是非好坏之分,而不愿把我们像囚犯一样拘禁起来。”

  “妈受过囚犯的滋味。”灵珊说,沉吟的看着灵珍。“你和阿江的故事,不能和我的事相提并论,是不是?阿江是个小太保,韦──”

  “韦鹏飞也不见得是个君子!”灵珍冲口而出。

  “姐姐,”灵珊蹙起眉头。“你怎么这样说?”

  “算我说得太激烈了。”灵珍说,沉吟的。“灵珊,你想一想看吧,你对他到底了解多少?认识多少?”

  “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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