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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她瞟了他一眼,伸手拍拍身边的甲板,柔声说:“你坐过来一点!”他受宠若惊。绕过了绳圈、鱼网、钩绊——和一些不知名的物品,他坐到她身边去。那块位置很小,他和她挤得紧紧的,他嗅得到她的发香,和她身体上、衣服上所蒸发出的一种属于女性的、甜甜的、清清的、如蜜如糖的香味。这香味把船上的鱼腥味和汽油味全压下去了。他竟心猿意马、神思恍惚起来。

  “看那天空!看那海洋!”她说,她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某种庄严,某种热情。她的脸发光,眼睛明亮,像个宗教狂面对她所崇拜的神祇。“你看到那天空了吗?它黑得那样透彻,黑得看不见底,黑得像块大大的黑色天幕。可是,星星把它穿了孔,那些星星,它们闪呀闪的,似乎会说话,似乎在打在灯号,似乎要在这黑暗的神秘里,去找寻一些东西。我常常坐在这儿,面对这些星星,只是问:‘你们在找寻什么?你们在找寻什么?就像我常问自己:晓霜,你在找寻什么?’”

  她的语气,她的神情,使他惊奇而感动,他伸出手去,不自禁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她那细小的胳膊是瘦瘦的,软软的,凉凉的。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她不动,她的眼光像着魔似的看着那海水。她的短发在海风中飞舞,飘拂在额前和面颊上。他顺着她的眼光往海面望去,海水辽阔而无边,几乎是静止的。在这样的暗夜里,你看不出浪潮也看不出波动。月光均匀的洒在海面上,反熠出无数像十字型的光纹。那海,竟像一大片磨亮了的金属品,光滑,细致。但是,那儿有如此柔软的金属品,它柔软得像丝绒,在海风中细细柔柔的,难以觉察的起着皱纹。她回头看他,发丝拂过了他的面颊。

  “好美,是不是?”她问,把最后的一根鸡骨头丢给雪球,她用化妆纸擦干净了手指,擦干净了嘴唇,用双手抱着膝,低语着说:“有时候我想到海水里去捞星星,有时候我觉得海面的那些闪光,是星星摔碎了,跌进了海洋里。海洋是兼容并收的,它吞噬一切,不管美的,好的,或是丑的,坏的——它吞噬一切。但是,在表面上,它永远美丽!噢,江浩,你不觉得海美得好可怕吗?当它发怒的时候,它挤碎船只,卷噬生命,撕裂帆桅——而平静的时候,它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它这样躺在那儿,温柔,优雅,带着诱人的魅力。哦,它是千变万化的,它是神秘的,它是令人着迷的!江浩!”

  她把下巴搁在膝头上,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海洋。“我崇拜它!我崇拜海洋,崇拜它的美,也崇拜它的残酷。”

  他若有所悟的凝视她。

  “我懂了。”他说。“懂什么了?”

  “你就像个海洋,时而平静无波,时而怒潮汹涌;时而美丽温柔,时而又残酷任性。”

  她的眼光闪了闪,像跌进海洋里的星星。

  “我残酷吗?”她问。“相当残酷。”

  “举例说明!”

  “今晚,你说了许多许多事,你自己相信那些事吗?”他紧盯着她。“那是真的!你不肯面对真实。”

  “是我不肯面对真实,还是你不肯面对真实?”

  “我的世界里没有真实,”她悲哀的说:“我活在一个虚伪的世界里!”

  “哈!瞧!”他胜利的说:“你一直在自我矛盾,你一直在逃避什么。你忽悲忽喜,你变化莫测——”

  “我是个神经病!”她接口说。

  他伸手去拂弄她耳边的短发,用手指滑过她的面颊。

  “你是个神经病,”他说:“一个又可爱又美丽的小神经病,一个小疯子!晓霜,”他深吸了一口气,冲口而出的说:“老天作证,我快为你这个小疯子而发疯了!”

  她迅速的转过头去望着大海,她的身子难以觉察的颤栗了一下。忽然,她就转换了话题:“你说,你要告诉我你哥哥的故事。”

  “别煞风景,”他热情的说:“我现在不想谈我哥哥,那是个很残忍的故事!”

  “你要谈,因为我想听。我对残忍的故事最有兴趣。”她垂着睫毛,望着船舷下的海水,那海水被船卷起一团白色的泡沫。她的手指碰到了一圈绳索,她把那潮湿的粗绳子拿起来卷弄着。“说吧!”

  “你一定要听?”

  “并不一定,”她耸耸肩。“你哥哥的世界距离我很遥远。你真不想讲,就不要讲!或者,你还没有把这故事编完全,等你编好了再讲也一样。”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会捏造故事?”他有些恼怒。“我告诉你,我哥哥是个痴情种子,你信不信?”

  “不信。”她简单的说,“世界上从没有痴情的男人!至于什么‘痴情种子’这类的字眼,是小说里用的,真实的人生里,爱情往往是个残酷的游戏!”

  “你最起码承认爱情游戏是残酷的吧?”

  “这个我承认,因为我正在玩这个游戏,还害死过一个男孩子!”他打了个冷战。“真有那个男孩子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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