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琼瑶 > 雁儿在林梢 | 上页 下页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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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他一怔。“什么意思?” “人也会钻进网里去。”她低语。“而且,这网还很可能是自己织的。” “你是说──”他沉吟着。“人类很容易做茧自缚。” 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她把盘子送到厨房里去。才走了两步路,她忽然站住了。在一个书架上,她发现了一个镜框,她走了过去,把手里的盘子顺手放在旁边的架子上,她伸手拿起了那个镜框,镜框里,是一个年轻人的照片,那年轻人漂亮英挺,神采飞扬,笑容满面,似乎全天下的喜悦,都汇集在他的眉梢眼底。 “这是我的弟弟。”江淮走了过来,说:“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这是老四,他叫江浩。我妹妹都已经嫁了,嫁到美国去了。在台湾,只剩下这个弟弟在淡水读大学。”他伸出手去,把那镜框上的灰尘细心的拭干净,他献宝似的把照片给她看。“我弟弟满漂亮的,是不是?” 她看看照片,再看看他。“没有哥哥漂亮。”她说。 “别这么说,你会使我脸红。”他放好镜框,对那年轻人凝眸片刻。“他小时候体弱多病,全家都最宠他,八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差点死掉,从此,我们就把他当宝贝。现在,他大了,长得又高又壮又结实,会闹会笑会交女朋友──,如果你见到了他,你一定会喜欢他,他不像我这么死板,他会说笑话,爱音乐,爱跳舞,爱文学,爱艺术──,如果你见到了他!”她奇异的望着他。“你们兄弟感情很好啊?” “非常好。”他点点头。“非常非常好。我宠他,就像碧槐当初宠你。”她惊悸了一下,浑身不由自主的掠过了一阵颤栗,他没有忽略她这下颤栗,伸出手去,他握住她的手,他发现她的手冷得像冰块,他吃了一惊,问: “你怎么了?” “碧槐喜欢你的弟弟吗?”她问。 “她从没见过他。老四一直在台南,去年考上大学,才搬到北部来。” “你的父母家人都在台南?他们都没见过碧槐吗?” “是的。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碧槐和你相恋五年之久,居然没有见过你的家人?”她困惑的望着他。“难道你没有把她带到台南去过?你父母也没有到台北来看过她?”他微微一怔,顿时间,他有些心神不宁。“你不了解我们那时有多忙──”他勉强的、解释的、艰难的说:“我刚弄了个最小型的出版社,自己骑着脚踏车发书,骑得两腿的淋巴腺都肿起来。你姐姐,她──她──她──她是个圣女,她自己白天要上课,晚上要兼差,半夜还帮我校对──我们太忙、太苦,忙得没有时间谈婚姻,苦得没有力量谈婚姻,等我刚刚小有所成,可以来面对我们的问题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他咬紧牙关,靠在架子上,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握紧了她,深陷进她的肌肉里去。“丹枫,别责备我,你有许多事都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责备你呢!”她仰着脸问。“你待我姐姐那么好!为了她,你忍受寂寞,直到如今。唉!”她深深叹息,眼底被一片恻然的柔情所涨满了。“我注意到,你家里连她的一张照片都没有,你不忍面对她吗?你怕回忆她吗?你──”她怜惜的看进他眼睛深处去。“你不必那么自苦,你一直在伪装自己,你对姐姐的感情,像深不可测的湖水,水越深,反而越平静。江淮!”她热烈的低喊:“你瞒不过我,你爱我姐姐,爱得发疯,爱得发狂,爱得无法忘怀,甚至无法重拾你的幸福!哦,碧槐泉下有知,应该死而无憾了!” “丹枫!”他哑声喊,被她这一篇话所击倒了。热浪迅速的往他眼眶里冲去,他胸中像打翻了一盆烧熔的铁浆,烫得他每一个细胞都痛楚起来。“丹枫,”他喃喃的叫:“别把我说得太好,不要用小说的头脑来──” “不。”她打断他。“碧槐写过几百封信向我谈你,我了解你,正像了解我自己。江淮,你知道我为什么失踪?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到四处去流浪?你知道我为什么跑到大里去看渔民?你知道我为什么到海边去数岩石?因为──我怕你!” “丹枫!”他喊,脸发白了。 “自从那天我去出版社见了你以后,我就开始怕你!”她垂下眼睑,双颊因激动而发红,她的声音又快又急,又坦率,又无奈,又真挚,又苦恼:“我和自己作战,我满山遍野、荒郊野外的跑,因为我好怕好怕见你!江淮,我不是那种畏首畏尾的人,我应该有勇气面对真实。但是,我今天看到了那些在网里挣扎的鱼──”她抬起眼睛来,恻然的、无助的、凄苦的看着他。 “我觉得我就是那样的一条鱼,有广阔的海洋给我游,我却投到一张网里去。江淮,你就是那张网!”她张开了手臂:“网住我吧!我投降了!”他迅速的把她拥进了怀里,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他激动的低喊着: “我不是网,丹枫!我会是一个海湾,一个任你游泳的海湾!” “不,你是一张网,”她固执的说着。“因为你并不爱我!你爱的是姐姐,你等待碧槐复活,我──只是复活的碧槐,不是丹枫!我是一个替代品!你知道这种感情是建筑在沙上的吗?你知道这对我就是一个网吗?” “哦,丹枫,你这样说太不公平,我说等待碧槐复活那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 “嘘!别说!”她用手指按在他唇上,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充满了光华,她的脸孔绽放着光彩,带着种夺人心魂的美丽与高贵。“你很难自圆其说,还是少说为妙,江淮,你放心,我不会和我死去的姐姐吃醋,如果这是一张网,也是我自愿投进来的!”她闭上了眼睛,睫毛在轻颤,嘴唇也在轻颤。“吻我!”她坦率的、热烈的、命令的低语。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俯下头去,他立即紧紧的、深深的、忘形的捉住了她的唇。似乎把自己生命里所有的热情,都一下子就倾倒在这一吻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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