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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正谋笑了。“他有不发脾气的时间吗?”他问,在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他显然深深了解耿克毅。

  “偶然有的。”

  “我无法碰运气去等这个‘偶然’,是不是?”

  江雨薇也笑了。朱正谋走进了耿克毅的房间,在开门的那一剎那,江雨薇又听到耿克毅的咆哮声:

  “管你是个什么鬼,进来吧!”

  她摇摇头,微笑了一下。奇怪而孤独的老人哪!一个有着两个儿子,好几个孙子的老人,怎会如此孤独呢?她再度摇了摇头,难解的人类,难解的人生!她走下了楼梯,穿过医院的大厅,走出了医院。今晚,她有一个约会,吴家骏,正确的说,是吴家骏医生,请她去华国夜总会跳舞,这也就是可能做她丈夫的人选之一!她急着要回宿舍去换衣服和化妆。

  可是,在医院的转角处,她被一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所拦住了。“江小姐!”低沉的嗓音,阴郁的面孔,破旧的牛仔夹克,洗白了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深黝黝的眼睛……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像尘土一般的人物!

  “哦,是你!”她怔了怔。

  “是的,是我。”他低下头去,用脚踢着地上的一块石子,竭力做出一股漠不关心的神态来。“你的病人怎么样了?”

  “你说耿先生?”

  “当然,还能有谁?”他鲁莽的说,有几分不耐,眉头不由自主的蹙紧,那神情,那模样……相当熟悉,江雨薇有一瞬间的眩惑。“他已经好多了,先生。”她说:“大概再过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

  “你是说,”他的眼光闪了闪:“他不会死了?”

  “并不是。”她忧郁的说:“这种‘痊愈’是暂时性的,一年之内,死亡随时会来临的。”

  “难道你们不治好他?”他仰起头来,愤怒的说,他的眼睛里像烧着火焰。“他有的是钱,他买得起最贵重的药,为什么你们不治好他?”

  “这是没办法的事,”江雨薇温柔的说,这年轻人激动的面容撼动了她。“医生会尽一切努力去挽救他的,但是,耿先生的病已不是医生的力量可以挽救的了。”

  “你是说,他死定了?”他大声的问,面孔扭曲而眼光凌厉。“我也不敢断言,你应该去请问他的医生。”

  “你们医生护士都是一群废物!”他粗声的说,喉咙沙哑。“我早知道你们是一点用也没有的!”

  “哦,”江雨薇的背脊挺直了,她冷冷的看着面前这鲁莽的年轻人。“你那么关心他,何不自己去治疗他?”

  “我?关心他?”那年轻人紧钉着她,他面孔上的肌肉是绷紧的,他的眼睛森冷而刻毒,压低了声音,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告诉你,他是我在世界上最恨的一个人!我也是他最恨的一个人!知道了吗?”

  江雨薇呆住了。她从没有听过这么仇恨的声音,看到这样怨毒的眼光。她不知道这像尘土一般的年轻人与耿克毅是什么关系?但是,人与人间怎可能有如此深的仇恨呢?而且,这年轻人既然如此恨耿克毅,为何又如此关心他的死活。

  “你是耿克毅的什么人?”她惊愕的问。

  “仇人!”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么,”江雨薇萧索而冰冷的说:“你该高兴才对,你的仇人并没有多久可活了!”

  那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咬紧了牙,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眼睛涨红了。他恶狠狠的望着江雨薇,似乎想把江雨薇吞进肚子里去,从齿缝中,他迸出了几个字:

  “你是个冷血动物!”说完,他猛的车转身子,大踏步的冲向了对街,自管自的走了。江雨薇怔在街角,暮色向她游来,透过那苍茫的暮色,她看不清那年轻人,也看不清所有的事与物,她完全陷进一份深深的困惑与迷惘里。

  ▼第四章

  日子过得很快,这已经是江雨薇担任耿克毅特别护士的第十天了。十天中,江雨薇几乎每天都要和耿克毅争吵或冷战,她没看过如此容易动怒的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消失,她却在这老人身上越来越发掘出一些崭新的东西,一些属于思想与感情方面的东西,这些东西总能撼动她,困惑她,使她忘掉他的坏脾气,忘掉他的暴躁与不近人情,忘掉他许许多多的缺点,而甘心的去担当这护士的职位。他呢?她也看得出来,他正尽力在压抑自己,去迁就他那机伶古怪的小护士。

  所以,这十天他们总算相处过来了。融洽也罢,不融洽也罢,好也罢,歹也罢,十天总是顺利的过去了。

  这天,江雨薇去上班时,她心中是有些怅惘和怔忡的。怅惘的是,明天耿克毅就要出院了,她也必须和这刚刚处熟了的病人分手,再去应付另一个新的病人。耿克毅虽然难缠,虽然暴躁,却不失为一个有见识有机智有思想与幽默感的老人,和他在一起,或者太紧张太忙碌一些,却不会感到枯燥与单调。新的病人呢?她就不能预知了,说不定是个多话的老太婆,说不定是个濒死的癌症患者,也说不定是个肢体不全的车祸受害者……

  这些,对江雨薇而言,都不见得会比耿克毅更好。使她怔忡的,是她在上班前,又在街道的转角处碰到了那个若尘,这回,他跨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带着一副忧郁的眼神,斜倚在一根电杆木上,显然正在等待她的出现。她不由自主的迎上前去,不等他开口,她就先说:

  “他已经能够走几步路了,当然还需要拐杖。明天他就出院回家了。”若尘一语不发,仍然看着她,眼底依然带着那忧郁与询问的表情,于是,她又加了一句:

  “以后的事,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

  他点了点头,那对深沉而严肃的眸子仍然停在她脸上,好一会儿,他才低哑的说了一句:

  “谢谢你!请……”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说:“照顾他!”

  说完,他发动了摩托车,如箭离弦般冲了出去,飞快的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了。照顾他?她茫然的想,他明天就出院了,她还怎样照顾他?除非他再被送进来,这样一想,她就陡的打了个冷战,她知道,他再送进来的时候,就不会活着走出去了。她宁愿不要再照顾他!她可以眼看一个病人死亡,却不能眼看一个朋友死亡。噢,她居然已经把这老人当作朋友了!至于这若尘,他又把这老人当作什么呢?仇人?天!谁能这样本能的去关怀一个仇人啊?那忧郁的眼神,那固执而恳切的神态……天!这男人使她迷惑!使她不安,也使她震撼!

  带着这抹怅惘与怔忡的情绪,她走进了老人的病房。

  老人正伫立在窗口,出神似的望着窗子外面的街道,听到门响,他猝然回过头来。江雨薇立即一怔,她接触到两道严厉的眼光,看到一张苍白而紧张的脸孔,他盯住了她,迫切而急促的问:“刚刚是谁和你在街上谈话?”

  她愣了愣,若尘两个字几乎已经要冲口而出,但她又及时的咽住了,走到老人站立的窗口,她望出去,是的,这儿正好能看到她和若尘谈话的地方,但她不相信老人能看得清楚那是谁。“啊,一个漠不相关的人,他问我到基隆路怎么走。”她轻描淡写的说,完全不动声色。她不认为若尘这名字会带给耿克毅任何的快乐。

  “哦,是吗?漠不相关的人?”老人喃喃的问,忽然脱力了,他撑不牢拐杖,差一点摔倒。她慌忙赶过去扶住他,把他搀扶到床边去。老人跌坐在床上,他用手支住额角,一瞬间,他显得衰老而疲倦。“一个漠不相关的人,”他继续喃喃的说:“那么像,我几乎以为是……我几乎以为……”

  “以为是谁?”江雨薇紧盯着问,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他真相。“以为是……”老人咬了咬牙。“一个仇人!”

  一个仇人!他们倒是异口同声啊!江雨薇再度怔住了。看着耿克毅,她在他脸上又找出了生命力,他的眼睛重新闪出那抹恼怒与坏脾气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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