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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黑茧

  一

  夜半,我又被那个噩梦所惊醒。梦里,是妈妈苍白的脸,瞪着大大的恐怖的眼睛,和零乱披散的长发。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强迫我看我的蚕匣。蚕匣里,在那些架好的麦秆中,一个个白色的,金黄的,鹅黄的蚕茧正像城堡般林立着。妈妈把我的头按在匣子的旁边,嚷着说:“看哪!看哪!一个黑茧!黑色的茧!咬不破的茧!那是我的茧呀!我的茧呀!我织成的茧呀!”

  我挣扎着,摇着我的头,想从妈妈的掌握中逃出去,但妈妈把我的头压得那么紧,我简直无法动弹,她的声音反复的、凄厉的在我耳边狂喊:“一个黑茧!一个黑茧!一个黑茧!──”

  我的头几乎已被塞进蚕匣子里去了,我的颈骨被压得僵硬而疼痛,那些蚕茧全在我眼前跳动了起来。

  于是,我爆发了一声恐怖的尖叫──

  二

  梦醒了,我正躺在床上,浑身都是冷汗,四肢瘫软无力。

  我坐了起来,拂去了额上的汗,伸手开亮了床头柜上的小台灯。灯光使我一时睁不开眼睛,然后,我看到一苇在沉睡中因灯光的刺激而蹙了蹙眉头,翻了一个身,又呼呼大睡了起来。

  梦中的余悸犹存,我无法再睡了。用手抱着膝,我审视着睡在我身边的一苇,他那安详自如的睡态忽然使我产生一种强烈的不满。我用手推推他,他嘟囔着喃喃的哼了句什么,一翻身,又睡了。我再推他,推得又猛又急,他连翻了两个身,终于给我弄醒了。他揉揉眼睛,睡眼惺忪的望着我,皱着眉不耐的说:“你做什么?”

  “我不能睡,我做恶梦。”我噘着嘴说。

  “噢,”他的眉毛皱得更紧了:“现在醒了没有?”

  “醒了。”

  “那么,再睡吧!”他简明扼要的说,翻身过去,裹紧了棉被,又准备入睡了。我扳住他的肩膀,摇摇他,不满的说:“我告诉你,我睡不着嘛!”

  “睡不着?”他不耐的说:“那么,你要我怎么办?思筠,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关上灯,睡吧!别吵了。”

  说完这几句,他把棉被拉在下巴上,背对着我,一声也不响了。我仍然坐在那儿,凝视着窗玻璃上朦朦胧胧的树影,忽然觉得一股寒意正沿着我的脊椎骨爬上我的背脊。我再看看一苇,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又打起鼾来了。在他起伏的鼾声中,我感到被遗弃在一个荒漠中那样孤独惶恐,我耸耸鼻子,突来的委屈感使我想哭。但是,我毕竟把那已经涌进眼眶里的眼泪又逼了回去。是的,我已不是孩子了,在超越过孩子的年龄之后,哭与笑就都不能任意而发了。我关上台灯,平躺在床上,瞪视着黑暗中模糊的屋顶,我知道,这又将是个不眠之夜。我必须这样静卧着,在一苇的鼾声里,等着窗外晓色的来临。

  拂晓时分,我蹑手蹑脚的下了床,披着晨褛,穿着拖鞋,我走到晓雾蒙蒙的花园里。我们的小下女还没有起床,厨房顶上的烟囱冷冰冰的耸立在雾色之中。我踏着柔软的草坪,在扶桑花丛中徜徉。清晨那带着凉意的空气软软的包围着我,驱尽了夜来恶梦的阴影。我在一棵茶花树下的石头上坐下、静静的聆听着那早起的鸟儿的鼓噪之声,和微风在树梢穿梭的轻响。天渐渐亮了,远远的东方,朝霞已经成堆成堆的堆积了起来。接着、那轮红而大的太阳就爬上了屋脊和椰子树的顶梢,开始驱散那些红云,而变得越来越刺目了。我调开眼光,厨房顶上,浓烟正从烟囱里涌出,袅袅的升向云天深处。

  显然,小下女已经起身给我们弄早餐了。

  我继续隐匿在茶花树下,一动也不动,仿佛我已变成化石。一只小鸟落在我的脚前,肆无忌惮的跳蹦着找寻食物,它曾一度抬头对我怀疑的凝视,然后又自顾自的跳跃着,相信它一定以为我只是个塑像。直到我头顶的树上飘落了一片叶子,小鸟才受惊的扑扑翅膀,飞了。我摘下茶花的一串嫩叶,送到鼻尖,去嗅着那股清香。太阳已增强了热力,草地上的露珠逐渐蒸发而消失,我站起身,茫然四顾,深呼吸了一下,我开始准备来迎接这无可奈何的新的一天。

  当我轻悄悄的走进房间,一苇已经在餐桌上享受他的早餐,一份刚送来的晨报遮住了他整个的脸,我只能看到他的胳膊和握着报纸的手。我轻轻的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暗中好奇的等待着,看他过多久可以发现我。他放下了报纸,端起面前的稀饭,一面盯着报纸,一面挟着菜,眼光始终没有对我投过来。我不耐的轻咳了一声,他仍然恍如未觉。我发出一声叹息,开始默默的吃我的早餐。

  他终于吃完了饭,一份报纸也看完了,抬起头来,他总算看到了我。我停住筷子,望着他,等着他开口。但他什么都没说,好像我生来就是坐在他对面的,就像墙上挂着的水彩画一样自然。摸出一支烟来,他燃着了烟,头靠在椅背上,瞪视着天花板,像个哲学家般沉思,同时慢条斯理的吐着烟圈。一支烟抽完,他站起身来,问:“几点了?”

  “差十分八点。”我说。并没有看表,他的行动比钟表更准确可靠。

  “我去上班了,再见。”

  “再见。”我轻声说。

  听着他的脚步声穿过房间,听着一连几道门的开阖声响,听着皮鞋踩在花园的碎石子小径上,再听着大门被带上时那最后的“砰”然一声,留下的就是无边无际的寂静,和胶冻得牢牢的冲割不破的冷漠的空气。我端起饭碗,毫无食欲的望着那热气腾腾的稀饭,一直到热气涣散而全碗冰冷,才废然的放下碗,走进客厅里。

  蜷缩在一张对我而言太大了的沙发中,用椅垫塞住背脊后的空隙,拿起一本看了几百次的葛莱齐拉,我静静的斜倚着,像只怕冷的小猫。小下女悄悄的走进来,把一杯香片放在我身边的小几上。

  “太太,今天吃什么菜?”

  “随便。”

  小下女走开了。随便!无论什么事都随便,何况是吃什么菜?管他吃什么菜,吃到嘴里还不是同一的味道!

  就这样斜倚着,让时间缓缓流去,让空气凝结。微微的眯起眼睛,希望自己陷入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境界。无知比有知幸福,无情比有情快乐,而真正幸福快乐的境界却难以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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