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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萧雅棠望着他们,同样的惊奇。看到尧康,她怔了怔,这个和她共舞多次的瘦长青年,怎会料到她是个年轻的母亲,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呢?她的脸红了红,顿时有点儿尴尬和不安。她不知道,尧康早就对她的故事了如指掌,对她和她的孩子,他十分好奇,却决无轻视之心。她回过神来,把门开大了,她匆促的说:“云扬和心霞约好去台北,早上云扬来找我,因为卢伯母又有点不安静,他怕万一有什么事,阿英对付不了,要我来帮一下忙。”

  “怎么!”狄君璞有点儿吃惊。“卢老太太发病了吗?”他们怎么选的日子如此不巧!

  “不不,不是的。”萧雅棠急忙说:“只是有点不安静,到东到西的要找云飞,一直闹着要出去。你们进来吧,或者,给你们一打岔,她就忘了也说不定。”

  “你认为,心虹进去没关系吗?”狄君璞问,他是怎样也不愿冒心虹受刺激或伤害的危险。

  “我认为一点关系也没有。”

  狄君璞看看她怀里的孩子。低低的问:“你告诉那老太太,这是她的孙儿了?”

  “不,我没有。”萧雅棠的脸又红了一阵。“她以为我跟别人结婚了,这是别人的孩子,她说这样也好,说云飞见一个爱一个,嫁给他也不会幸福。”

  “那么,她的神志还很清楚嘛!”狄君璞说。

  萧雅棠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有时她说的话好像很有理性,有时又糊涂得厉害。她一直望着这孩子发呆,那眼光好奇怪。她又常常会忘记,总是问我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你们来得正好,跟她谈谈,看看她会不会好一点。”

  他们走了进去,心虹仍然紧偎着狄君璞,又瑟缩,又紧张。萧雅棠转过身子,想到里面去找卢老太太,可是,就在这时,卢老太太走出来了。她穿着一身蓝布的衫裤,外面套着件黑毛衣,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着髻。她的面色十分枯黄,眼睛也显得呆滞,但是,幸好却很整洁,也无敌意。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她似乎非常吃惊,她回过头去望着雅棠,吶吶的、畏怯的说:“雅棠,他们……他们要做什么?”

  “伯母,那是心虹呀!”雅棠说:“你忘了吗?”

  心虹立即走上前去,一眼看到卢老太太,她就忘了自己对她的恐惧,只觉得满怀的歉意与内疚了。这老太太那样枯瘦,那样柔弱,又那样孤独无依,带着那样怯生生的表情望着他们,谁能畏惧这样一个可怜的老妇人呢?她跨上前去,一把握住卢老太太的手,热烈的望着她,竟不能遏止自己的眼泪,她的眼眶潮湿了。

  “伯母,”她哽塞的喊:“我是心虹呀。”

  卢老太太瞪视着她,一时间,似乎非常昏乱。可是,立即,她就高兴了起来,咧开嘴,她露出一排已不整齐的牙齿,像个孩子般的笑了。

  “心虹,好孩子,”她说,摇撼着她的手。“你和云飞一起回来的吗?云飞呢?”她满屋子找寻,笑容消失了,她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在屋子里兜着圈子。“云飞呢?云飞呢?”她再望着心虹,疑惑的。“你没有和云飞一起回来吗?云飞呢?”

  心虹痛苦的望着她,十分瑟缩,也十分惶恐,她不知该怎么办了。雅棠跨上了一步,很快的说:“伯母,你怎么了?心虹早就没有和云飞在一起了,她也不知道云飞在什么地方。”

  雅棠这一步棋是非常有效的。在老太太的心目中,云飞没有死是真的,云飞不正经也是真的。她马上放弃了找寻,呆呆的看着心虹。

  “呵呵,你也没见着云飞吗?”她口齿不清的说:“他又不知道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呵呵,这个傻孩子,这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呵!”她忽然振作了一下,竟对心虹微笑起来,用一种歉意的、讨好似的声调说:“别生气呵,心虹。你知道男人都是不正经的,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的骂他呵!”

  心虹那纤弱的神经,再也受不了卢老太太这份歉意与温存,眼泪夺眶而出,她转开了头,悄悄的拭泪。

  “噢噢,心虹,别哭呵!”老太太曲解了这眼泪的意义,她是更加温柔更加抱歉了。“别哭呵!乖儿!”她拥着心虹,用手拍抚着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安慰着。“你不跟他计较呵!我会好好骂他呵!乖儿,别伤心呵!别哭呵!我一定骂他呵!”

  狄君璞望着这一切,这是奇异的,令人感伤而痛苦的。他真不敢相信,这个老妇就是那晚在雾谷如凶神恶煞般的疯子,现在,她是多么慈祥与亲切!人的精神领域,是多么复杂而难解呵!

  尧康走到狄君璞身边,低声的说:“你认为带心虹来是对的吗?”

  “是的。怎样?”

  “你不觉得这会使心虹太难受了?”

  “或者。但是,如果心虹能为她做点什么,会使心虹卸下很多心理上的负荷。而且,我希望她们之间能重建友谊,那么,对心虹来说,会减少一个危险,否则,那老太太一发病,随时会威胁到心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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