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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中国人”(2)


  黄昏时分,我们已走得又饿又累又渴,再加上随时可能听到那声“站住,检查”的声音,使我们都精神紧张而心力交疲。小弟弟开始哭,父亲只得背着他走。当夕阳衔山,晚风拂面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已经越走越荒僻了,乡间四顾无人,只有山林树木,四周安静得出奇。在遇过三次日军的吆喝与跋扈之后,这份“安静”居然也使人惴惴不安,尤其是在这暮色渐浓,山树模糊的景象里。

  我们走了一大段山路,什么人都没有碰到,连个农家和茅屋都没有,父亲怀疑我们已迷路了。大家彷徨四顾,犹豫不决是否往前走,尤其,前面是不是没有日军占领?正在磋商而举棋不定时,忽然间像天神下降般,我们迎面走来了一个乡农,这农夫一目了然就是湖南乡间那种最老实憨厚的乡民,他大踏步而来,手上拿着一枝竹枝,肯上背着两个迭起来的竹篓,通常,是农夫们用来装鸡鸭或红薯的。

  父亲和祖父都兴奋了。有什么事比迷路在荒郊野外——遍布尔日军的荒郊野外——时,遇到一个自己的同胞,一个中国人,更令人兴奋和快乐的呢?祖父拦住他,几乎是喜悦的问:“你从前面来,有没有遇到鬼子呀?”

  那农夫瞪眼望着祖父,似乎不了解祖父在说什么。湖南人一向称日本人为“鬼子”。父亲怕那乡下人误会我们的来路,又重复了一句:“前面是什么地方?我们在逃难,前面有没有日本人?”

  那农夫的眼光从祖父身上移到父亲身上,他没有笑容,(湖南民风憨厚,最爱交友,对陌生人也是笑容满面的。)他慢吞吞的放下背着的竹篓。父亲觉得不对劲了,拉拉祖父,说:“我们走吧,别问他了!”

  那农夫迅速的拦住了父亲,用标准的国语,厉声的说了一句:“不许走!站住!检查!”

  父亲母亲都呆了,祖父的脸色也顿时大变。我们三个孩子,虽然懵懂无知,对这“站住,检查”四个字已经十分敏感,就也都怔住了,呆呆的望着那个农夫。在这一瞬间,我们都明白了,这农夫和我们一样化了装,他不是普通的乡下农民,而是“知识分子”,为日本人做事的知识分子。是的,他是中国人,比日本人更可恶更可怕的中国人,日本人到底是为他们的天皇打仗,这中国人却为日本人来打中国人,这是一个——汉奸!

  那“农夫”用手指着祖父:“你站住,我先检查你!”

  每次都是先检查祖父!祖父瞪视着那“农夫”,忽然间爆发了,他高昂着白发萧萧的头,坚决而果断的说:“不行!我不给你检查!日本人检查我,我无可奈何,你,中国人!不行!我不给你检查!”

  那“农夫”脸色立刻变得铁青,把地上那垒着的竹篓打开,里面没有鸡鸭,没有红薯或任何收成,只有一堆稻草,稻草上,赫然是一把手枪!

  “很好,”那“农夫”拿起手枪,对祖父扬了扬:“听你的语气,就知道你的身分,农人?你是个老农夫吗?不给我检查?你身上藏着什么吗?”

  祖父的脸色更难看了,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个注视,空气好沉重好紧张,我想着那张写着字的纸,望着祖父和父母,我知道,他们也在担忧那张纸,一个中国人,他会认得中国字!

  “你不许碰我!”祖父严厉的说:“今天我们已被三批日本鬼子检查过!我再也不被中国人检查!”

  那“农夫”大大的发怒了,他吼着:“不检查,也行,我马上枪毙你!”

  他舞动着手枪,样子是完全认真的,绝非虚张声势。祖父挺直了腰,更坚决,更固执的说:“你枪毙我,我也不给你检查!”

  那“农夫”举起了枪,父亲立刻扑过去,拦在祖父面前,急急的说:“爹,让他检查吧,你就让他检查吧!”

  “不行!”祖父斩钉截铁的说:“我宁可死,也不给他检查!”他望着那“农夫”说,“你枪毙我吧,放掉我儿子和孙子们!”

  “你是个顽固的老头,嗯?”那“农夫”有些困惑的看着祖父:“我只要检查你,并不想要你的命,你对检查比生命还看得重?”

  “是的,你可以枪毙我,就是不能碰我!”祖父越来越固执。“你开枪吧!”

  那“农夫”再度举起枪,脸色严厉,看样子,祖父的生命已系之于一发,小弟弟首先“哇”的一声吓哭了。立刻,父亲对祖父跪了下去,含泪祈求:“爹,让他检查吧,请您让他检查吧!”

  “检查了是死,”祖父低语:“不如维持尊严,让他枪毙我,你们给他检查,你们到后方去!”

  “爹,”母亲看父亲跪下了,就也对祖父跪下了。“要死,就全家死在一块吧!”

  小弟弟素来是祖父所钟爱的,此时已明白这“坏人”要打死祖父,就哭着跑过去抱着祖父的腿,一个劲儿的叫:“爷爷不要死!爷爷不要死!”

  我和麒麟也熬不住,扑过去,和父母们拥成一团,也抱着祖父,哭着叫“爷爷”。一时间,我们三个孩子哭声震野,祖父只是用颤抖的手紧搂着我们,却依旧固执的嚷着:“不检查!不检查!不检查!”

  那“农夫”大概被我们这一幕弄傻了。半天都直瞪着我们没说话。然后,他忽然粗声吼了一句:“别哭了!还不快走!”

  “走?”父亲愣了愣,站起身来,望着那“农夫”。“你不是要检查我们吗?”

  那“农夫”凝视着父亲,轻轻的摇了摇头,哑声说:“检查过了,你们走吧!”

  “全体?”父亲不信任的问。

  “全体。”那农夫说,忽然叹了口气。低下头来,他用手中的竹杖,在地上的泥沙中写下“中国人”三个字,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们。接着,他又写下“日本人”三个字,指了指西北方,轻声说了句:“往东边去吧!”

  说完,他迅速的用脚扫掉了泥沙上的字迹,背起地上的箩筐,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了。

  好半晌,我们还呆站在那儿,好半晌,父母都无法回复神志。最后我们走了,走往东方。那夜,我们是露宿在一座小山林里的,没有再碰到日本兵。第二天,我们找到了路径,回到了乡间的老家。把祖父平安的送回了“兰芝堂”。

  很久很久之后,我还记得那泥沙上的“中国人”三个字,我总是迷惘的想着,那“农夫”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没天良的“汉奸”?还是个有人性的“中国人”?他为何在最后关头放了我们?而且指示我们正确的方向?

  于是,我知道,即使一个“坏人”,也有一剎那的“良知”,即使是“汉奸”,也不见得完全忘了自己是“中国人”。

  我的国家民族观念,就在这枪口下建立起来的。所以我常说,别的人童年的教育来自学校,我童年的教育,却来自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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