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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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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含烟,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什么,我想明白了。别说以前我所犯的错误,是多么的难以祈求你的原谅,就论目前的情形,我虽不知道当初你是怎样逃离那场苦难,怎样去了国外的。但我却知道,你直到如今,依然年轻美貌,而我呢?”他的苦笑加深了。“一个瞎子!一个废物!我有什么权利和资格再来追求你?是的,含烟,你是对的!我没有资格!” 方丝萦闪动着眼睑,霈文这篇话使她颇有一种新的、被感动的情绪,但是,在这种情绪之外,她还另有份微微的、刺痛似的感觉,她觉得被歪曲了,被误解了,一个瞎子!她何尝因他瞎了就轻视了他?这原是两回事呵!他不该混为一谈的! “所以,”霈文继续说了下去。“我不勉强你,我不能勉强你,只是,不为我,为了亭亭吧!那可怜的孩子!她已经这样依赖着你,热爱着你,崇拜着你!别离开!含烟,为了那苦命的孩子!” “哦!”方丝萦崩溃的喊:“你不该拿亭亭来要胁我!这是卑劣的!” “不是要胁,含烟,不是要胁!”他迫切的、诚恳的、哀求的说:“我怎敢要胁你?我只请你顾全一颗孩子的心!你知道她,她是多么脆弱而容易受伤的!” 方丝萦真的沉吟了,这孩子!这孩子一直是她多大的牵系!多大的思念!为了这孩子,她留在台湾。为了这孩子,她去正心教书。为了这孩子,她甘愿冒着被认出来的危险,搬进柏宅。为了这孩子,她不惜和爱琳正面冲突!而现在,她却要离开这孩子了吗?她如何向亭亭交代呢?她惶然了,她失措了。坐在床上,她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尽力的运用着思想,但她的思想却像一堆乱麻,怎么也整理不出头绪来。何况,她的情绪还那样凌乱,心情还那样激动着! “亭亭到哪儿去了?”她忽然想起亭亭来了,自从她晕倒到现在,似乎好几小时过去了,亭亭呢? “立德带她出去了,他要给我们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柏霈文坦白的说,猛的跳了起来。“我忘了,你还没有吃晚餐,我去叫亚珠给你下碗面来。” “我不饿,我不想吃。”她说,继续的沉思着。 “我让她先做起来,你想吃的时候再吃,同时,我也还没吃呢!”他向门边走去,到了门口,他又站住了,回过头来,他怔怔的叫:“含烟!” “请叫我方丝萦!”她望着他。“含烟早已不存在了。” “方丝萦?丝萦?”他喃喃的念着,忽然间,一层希望之色燃亮了他的脸,他很快的说:“是的,丝萦,属于含烟的那些悲惨的时光都过去了,以后,该是属于方丝萦的日子,充满了甜蜜与幸福的日子!丝萦,一个新的名字,将有一个新的开始!” “是的,新的开始!”她接口说:“我是必须要有一个新的开始,我将离开这儿!” 他顿了顿,忍耐的说:“关于这问题,我们再讨论好吗?现在,首先,你必须要吃一点东西!” 打开房门,他走出去了。他的脸上,仍然燃满了希望的光彩。他大踏步的走出去,眉梢眼角,有股坚定不移的、充满决心的神色。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十年前,那个不畏困难,不怕艰巨,势达目的的年代。 深夜,亭亭在她的卧室里熟睡了,这孩子在满怀的天真与喜悦中,浑然不知家中已有了怎样一份旋转乾坤的大变动。 方丝萦仍和往常一样照顾着她上床,她也和往常一样,用手攀住方丝萦的脖子,吻她,用那甜甜软软的童音说:“再见!老师!” 方丝萦逗留在床边,不忍遽去,这让她牵肠挂肚的小生命啊!她一直看到她熟睡了,才悄悄的走出房间,眼眶里蓄满了泪。 现在是深夜了,孩子睡了,亚珠和老尤也都睡了。但是,在柏宅的客厅里,那大吊灯依然亮着。柏霈文、高立德和方丝萦都坐在客厅中,在一屋子幽幽柔柔的光线里,这三个人都有些儿神思恍惚,有些儿不敢相信,这聚会似乎是不可思议的。高立德和柏霈文都衔着烟,那烟雾氤氲,弥漫,扩散──客厅里的一切,在烟雾笼罩中,朦胧如梦。 “那次,我们始终没有捞起尸体,”高立德深思的说:“我曾经揣测过,你可能没死,但是,你的风衣勾在断桥的桥柱上,风衣的口袋里插着一朵黄玫瑰。而那时山洪爆发,河水汹涌而急湍,如果你跳了河,尸体不知会冲到多远,所有参与打捞的人都说没有希望找到尸体──一直经过了两个礼拜,我们才认了──” “不,”霈文打断了高立德的叙述:“我没有认!我一直抱着一线希望,你没有死!我在全台北寻访,我查核所有旅馆名单,我去找你的养父母,甚至于──我去过每一家舞厅,酒楼,我想,或者你在绝望中,会──” “重操旧业?”方丝萦冷冷的接了口。“你以为我所受的屈辱还不够深重?” “哦,”柏霈文说:“那只是我在无可奈何中的胡乱猜测罢了,那时,只要有一丝丝希望,我都绝不会放弃去找寻的,你知道。”他喷出一大口烟雾,他那深沉的、易感的面容隐在那腾腾的烟雾中。“说实话,我想我那时是在半疯狂的状态里──” “不是半疯狂,简直就是疯狂!”高立德插口说:“我还记得那天早上的事,一幕幕清楚得像昨天一样。我是第一个起来的人,因为我已决心马上离开含烟山庄了。天刚刚亮,我涉着水走出大门,发现铁门边的小门是敞开的,我觉得有些奇怪,却没有太注意,大路上的水已淹得很深,我一路走过去,看到茶园里全是水,我还在想,这些茶树遭了殃了!那时还下着雨,是台风以后的那种持续的豪雨。我冒着雨走,路上连一个人都没有。我一直走到松竹桥边,然后,我就大大的吓了一跳,那条桥已经断了,水势汹涌而急湍的奔泻下去,黄色的浊流夹杂着断木和残枝,我想,糟了,一定是上游的山崩了,而目前呢,通台北的唯一一条路也断了,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件风衣,你最爱穿的那件浅蓝色的风衣,勾在断桥的栏杆上!我大吃一惊,顿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立即车转身子,发狂似的奔回含烟山庄,我才跑到山庄门口,就看到霈文从里面发疯似的冲出来,他一把抓住我,问我有没有看到你,我喘着气告诉他风衣的事,于是,我们再一起奔回松竹桥──”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烟。方丝萦沉默着,倾听这一段经过是让人心酸的,她捧着茶杯,眼睛迷朦的注视着杯里那淡绿色的,像翡翠般的液体,柏家的绿茶! “我们到了桥边!”高立德继续说了下去。“霈文一看到那件风衣就疯掉了。他也不顾那剩下的断桥有多危险,就直冲了上去,取回了那件风衣,只一看,我们就已经断定了是你的,口袋里有朵黄玫瑰,还有一个鸡心项链。那时,霈文的样子非常可怕,他狂喊、号叫着你的名字,并且企图跳到水里去,我只得抱住他,他和我挣扎,对我挥拳,我只好跟他对打,我们在桥边的泥泞和大雨中打成一团──咳,”他停住了,苦笑了一下,看着方丝萦。“含烟,你可以想象那副局面。” 方丝萦默然不语,她的眼睛更迷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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