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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亭亭,快上楼,你高叔叔来了。在你爸爸房里呢!”老尤说。

  “高叔叔?”亭亭发出了一声欢呼,放开了方丝萦的手,她直冲进客厅里去,一面大声的喊着:“高叔叔!高叔叔!高叔叔!”

  方丝萦心底一阵冰冷,高叔叔?天!这是个什么人?上帝知道!不要是──她僵住了,四肢瘫软得像一堆棉花,头脑中糊糊涂涂,她发觉自己不大能用思想,不,不是“不大能”,是“完全不能”!自己脑中那思想的齿轮已经完全停顿了。她机械化的迈进了客厅,呆呆的站在那儿,她可以听到楼上传来的笑语喧哗,在亭亭喜悦的笑声和尖叫声里,夹着一个男性的、爽朗的、热情的声浪:“亭亭!你这个小东西!你越长越漂亮,越长越可爱了!来!你一定要带我去见见你那个方老师!她在楼下吗?”

  方丝萦一惊,像闪电般,她的第一个意识是“走”!“马上离开这儿”!但是,来不及了,她刚转过身子,就听到一串脚步声奔下楼梯,和亭亭那喜悦的尖叫:“方老师!这是我高叔叔!”

  是的,她逃不掉了,她必须面对这份现实了。慢慢的,她转过头来,僵硬的正视着面前那个男人,高大的身材,微褐色的皮肤,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她走上前去,慢慢的对他伸出手来:“你好,高先生,”她毫无表情的说。“很高兴认识你。”

  “哦,”那男人怔住了,他直直的望着她,竟忽视了那对自己伸来的手。他们四目相瞩,好长的一段时间,谁也不开口。终于,他像猛然醒过来一般,笑容回复到他的脸上,他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高兴的说:“我也高兴认识你,方小姐。”说完,他掉头对站在一边的亭亭说:“亭亭,你是不是该上楼陪你爸爸说说话?他在生病,还不能起床呢!还有,我有东西带给你,在你爸爸那儿,去问他要去!”

  “好呀!”亭亭欢呼着,一口气冲上楼去了。

  这位高先生迫近了方丝萦,笑容在他脸上隐没了,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方丝萦的脸上,那目光是锐利的、深刻的、批判的,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说。

  “他打电报叫你来的,是吗?”她冷冷的说。“我应该猜到他是叫你,他并不像我想象那样糊涂。”

  “他需要一对眼睛。”

  “所以他叫你来!事实上,他现在不需要眼睛,他需要眼睛是十一年前。”

  他惊奇的望着她,接着,他开始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似乎要一直看进她的骨头里去,然后,他深吸了口气:“你变了!你真变了。”

  “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鬼魂,能不变吗?”她说,仍然是冷冰冰的。

  他继续打量她。

  “可是,这对你并不合适。”

  “什么?”

  “这眼镜,这发髻,这服装──你无法伪装自己,随你怎样改变装束,见过你的人仍然会认出你来。除去眼镜吧!含烟。”

  含烟?含烟?含烟?这名字一旦被正确肯定的唤出来,所有的伪装都随之而逝了。含烟!这湮没了十年的名字!这埋葬了十年的名字!这死亡了十年的名字!现在,她又复活了吗?复活了吗?复活了吗?她听到楼梯上有响声,抬起头来,她看到亭亭牵着柏霈文的手,正慢慢的走下楼来,柏霈文脸色是苍白而憔悴的,但他的神情是紧张而兴奋的,抓住楼梯的扶手,他颤声说:“立德,你认出来了吗?是她吗?”

  哦,不,不,高立德,你不能说!如果你说出来,一切就都完了!哦,不,不,高立德,你不能说!章含烟已经死了!十年前就死了!她抬起眼睛来,哀恳的看着高立德,再哀怨的看向柏霈文,她的嘴唇枯裂,她的喉咙干涩,她的声音凄厉:“不!柏霈文!那不是她!章含烟已经在十年前,被你杀死了!”

  说完,她的眼前一阵昏黑,她站立不住,地面在她脚下波动,她扑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第二部 灰姑娘
  ▼第十一章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逼射着大地,台湾的仲夏,酷热得让人晕眩。柏霈文把车子停在工厂门口,钻出车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烈日闪烁得他睁不开眼睛。走进工厂,茶叶的清香就弥漫在空气中,再夹杂着茉莉花的香味,又甜净,又清新,这味道是柏霈文永远闻不厌的。深呼吸了一下,柏霈文觉得精神一振,好像那炙人的暑气都被这茶叶香驱散了不少。

  经过了机器房,那烤炉的声音和搓茶机的声音轧轧的响着,好单调,好倦怠。炉边的烤茶师傅抬起头来,对柏霈文点首为礼。火在机器下燃着,整个机器房都变成了烤箱,那些师傅和女工都汗流不已。柏霈文在机器房门口站了片刻,再继续往前走。晒茶场上正在晒着茶青,有三四个女工,戴着斗笠,用布包着手脚,站在烈日之下,拿着竹耙,不住的翻动那些茶青。看到了柏霈文,她们并没有停止工作,也没有加以注视,老板跟她们的距离很远,她们是由领班管理的。

  穿过了晒茶场,柏霈文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是整个工厂中,除去了冷藏库,唯一有冷气的房间。柏霈文每天都要办六七小时的公。柏霈文不在的时候,这房间就是会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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