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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柏霈文轻轻的摸了摸那娃娃,他没说什么,脸色是深思而莫测高深的。

  “噢,老师,我可以把这些东西拿到我房里去吗?”亭亭仰起她那发光的小脸庞,看着方丝萦。

  “当然啦,”方丝萦说,她知道这孩子急于要关起房门来独享她这突来的快乐。“你也该把这些新娃娃拿去介绍给你那个旧娃娃了,它已经闷了那么久,再有,别忘了试试衣服啊!”

  孩子捧着东西,冲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方丝萦站在床边,慢慢的收拾着床上的包装纸和盒子绳子等东西。和柏霈文单独在一间房间里,使她有份紧张与压迫的感觉。尤其,柏霈文脸上总是带着那样一个深思的,莫测高深的表情,使她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在用这种方式来责备一个疏忽的父亲吗?”他终于开了口。

  “我没有责备谁的意思──”

  “那么,你是在‘惩罚’了?”他紧钉着问。

  方丝萦站住了,她直视着柏霈文那张倔强的脸。

  “倒是你的语气里,对我充满了责备和不满呢!”她说,微微有点气愤。“惩罚?我有什么资格惩罚人?两千元一月买来的家庭教师而已!”

  “这样说太残忍!”

  “这是你‘太太’的话!”她加重了“太太”两个字,把床上的纸扫进了字纸篓中。“残忍?这原是个残忍的世界!最残忍的,是你们在戕贼一个孩子的心灵。你们在折磨她、虐待她,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不会在你家多待一小时!”

  “是吗?”柏霈文的声音好低沉,一层痛楚之色又染上了他的眉梢。“你以为我不疼爱那个孩子?”

  “你疼爱吗?”方丝萦追问。“那么,你不知道她衣橱里空空如也,你不知道她唯一的玩具是从山坡上捡来的破娃娃,你不知道她生活在幻想中,一天到晚给自己编造关心与怜爱,你甚至不知道她又瘦又小又苍白!”

  柏霈文打了个冷战。

  “从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他说,声音是战栗的。“她像她的生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她完全像她的生母!”

  方丝萦心底一阵收缩,又是那个“生母”!她怕听这两个字。

  “你有个好孩子,”她故意忽略掉“生母”的话题,恳切的说:“好好的爱她吧!柏先生。她虽然没有母亲,她到底还有父亲呀!”

  “她漂亮吗?”柏霈文问。

  “是的,她长得像你。”

  “像我?”柏霈文愣了一下。“我希望她像她的生母!她生母是个美人儿。”又是生母!方丝萦转开头去。忽然间,柏霈文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方丝萦说:“打开它!”

  方丝萦怔住了,她下意识的伸手接了过来,那是一个小小的金鸡心,由两支玫瑰花合抱而成的心形,制作得十分考究。她慢慢的打开这鸡心,里面竟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她瞪视着这早已变色的照片,呆立在哪儿,她一动也不能动了。

  这是一张合照,一男一女的合照,照片里的那男人,当然毫无问题的是柏霈文,年轻、漂亮,双目炯炯有神,充满了精神与活力,爱情与幸福。那女人呢?长发垂肩,明眸皓齿,一脸出奇的温柔,满眼睛梦似的陶醉,那薄薄的小嘴唇边,带着个好甜蜜好甜蜜的微笑。方丝萦注视着,眼眶不自禁的潮湿了。

  “这是我唯一还保存着的一张照片,含烟不喜欢照相,这是仅有的一张了。”

  “含烟?”她喃喃的念着这两个字。

  “哦,我没告诉过你?那是她的名字,章含烟,我跟她结婚后,就把我们的房子取名叫含烟山庄。含烟!她的人像她的名字,飘逸、潇洒、雅致!”

  “你还怀念她?”方丝萦有些痛苦的说。

  “是的,我会怀念她一辈子!”

  方丝萦震动了一下。合起了那个鸡心,她把它交还给柏霈文。忍不住的,她仔细的打量着这张脸,柏霈文似乎在幻想着什么,他的脸是生动而富于感情的。

  “你相信鬼魂吗?方小姐?”他说。

  “不,”方丝萦呆了呆。“我想我不信,起码,我不太信,我没看见过。”

  “但是,她在。”

  “谁在?”方丝萦吃了一惊。

  “含烟!”

  “在那儿?”

  “在我身边,在我四周,在含烟山庄的废墟里!我感觉得到,她存在着!”

  “哦,柏先生,”方丝萦张大了眼睛。“你吓住了我!”

  “是吗?”他的声调有些特别,他的思绪不知道飘浮在什么地方。“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曾到含烟山庄的废墟里去,我听到她走路的声音,我听到她的叹息,我甚至听到她衣服的细碎声响。”

  “哦,柏先生!”

  “我告诉你吧,她存在着!”柏霈文的语气坚定,面容热烈。方丝萦被他的神情所眩惑了,迷糊了,感动了,她觉得说不出话来。

  “她存在着!”他仍然继续的说,陷在他自己的沉思和幻觉中。“你相信吗?方小姐?”

  “或者──”方丝萦吞吞吐吐的说:“你是思之心切,而──产生了错觉。”

  “错觉!”柏霈文喊着。“我没有错觉!我的感觉是锐利的,一个瞎子,会有超过凡人的感应能力,我知道,她在我身边!”

  方丝萦愕然的看着那张热烈的脸,那张被强烈的痛楚与期盼所燃烧着的脸。一个男人,在等待着一个鬼魂,这可能吗?她战栗了,深深的战栗了。然后,她走过去,站在柏霈文的面前,用手轻轻的按在柏霈文的肩上,诚心的说:“上帝保佑你,柏先生。祝福你,柏先生。愿你有一天能找到你的幸福,柏先生。”

  她含着泪,匆匆的走开,到亭亭房里去看她试穿那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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