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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洁舲的预感,一向强烈,一九七六年春,几个月前的事了!她早就写好了这张纸条,早就给自己准备了退路!她把纸条夹在三岛的书中,是因为她和他谈过三岛对死亡的看法,一种凄凉悲壮的美!如果她有朝一日,面临到今天的局面,逃不掉生命加诸于她的各种“无奈”,而让所有“重建”的美丽都又化为丑陋。她会结束自己,他会去追寻那“永恒的美丽”!世界上只有一种“美丽”是“永恒”的,那就是在“风采消失前”的“死亡”。

  秦非呆怔了几秒钟,什么都不必怀疑了!洁舲连他会到三岛由纪夫的全集中来找她,都已经事先料到了!他回头去看牧原,后者的脸上已毫无人色,眼中充满了极端的悔恨、绝望、和恐惧!他也懂了!

  他终于也了解洁舲了!只是,恐怕他已经了解得太晚太晚了!

  “宝鹃!”秦非沙哑的喊了出来:“去查所有旅社投宿名单,虽然是大海捞针、总比不捞好!张嫂,去报警!再有,医院……医院……”他抓住了宝鹃:“宝鹃,如果她安心想死,她会采取什么方法?”

  “静……静……”宝鹃的牙齿打着战。“静脉注射!”

  是的,静脉注射!她早就学会了所有护士的专长!秦非放开宝鹃,冲到隔壁的配药间去。好半晌,他出来了,脸色如纸般刷白刷白。

  “宝鹃,我们还剩多少瓶生理食盐水?”他问。

  “记录上不是有吗?”

  “是的,我查了记录。少了一瓶!”他瞪着宝鹃。“一瓶生理食盐水,当然还有注射针和橡皮管,另外,她带走了三公克的P……!”

  宝鹃的脸立即变得和秦非一样惨白了。

  “她带走了什么?”牧原睁大眼睛,急切而焦灼。“那是什么?毒药吗?”

  “麻醉前用的引导剂!”秦非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他跌坐在椅子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低沉得近乎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空洞得近麻木。

  “不必再慌乱,不必再找她了!她完了!她不会活着回来了。那药,只要用0.5公克就足以让人入睡。她把三公克加在生理食盐水中注射,是连‘失误’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假如她直接注射,这种药的药力太强,她很可能注射到一半就睡着了,因而会注射不够量而被获救!假若用生理食盐水,她可以只用半瓶水,那么,十几分钟之内,她就把一切都结束了。”他顿了顿,清晰的吐了出来:“死定了!我告诉你们,她死定了!”

  牧原双腿一软,就跌倒在地毯上。挣扎着,他坐了起来,头在晕眩着,胃在翻腾着,心在绞痛着。他抓紧了一张椅子,手背上的青筋全凸了出来,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吐出几句话:“或者,她还没有动手!只要找到她在什么地方,她总要………找一个地方动手!”

  “对!”宝鹃急促的喊:“或者还来得及,只要她还没动手!查旅社名单!她一定会去投宿某家旅社……”

  “来不及了!”秦非的声音仍然空洞。“全台北有几百家几千家旅社,来不及了!而且,她很可能不去旅社,而去个荒郊野外,风景优美的地方……”

  “船!”牧原忽然大叫,从地毯上跳起身子,他发疯般的狂喊狂叫:“船!那条船!我们漆成白色,租来拍照的那条船!我们叫它洁舲号!”

  秦非的眼睛蓦然闪亮了,这是发现失去三公克P……之后,他第一次有了希望和力量。他也直跳起来,伸手一把捏住牧原的胳膊,几乎把他的骨骼都捏碎,他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吼着说:“在哪儿?船在哪儿?”

  “青草湖!”

  “先报警!”宝鹃喊,奔到电话机前面,先拨119专线,再拨青草湖管区警局。

  然后,他们开了车,向青草湖飞驰而去。

  他们没有猜错,洁舲确实租了那条全白的船,穿上她最美丽的、全白的衣服……一如展牧原给她拍的那张名叫“洁舲”的照片……只是,她没有打伞。她也带了好多白色的小花,只是,在白色小花中,还有大把大把紫色的花朵,租船的老板以为她又要拍照,记得她的道具都是白色,还问她那紫色花朵做什么用的,她笑着说了句:“世界上没有纯白的东西,纯白太干净。这是打破纯白用的。”她举起那紫色小花,望着那船老板说:“这种花……有没有一点像豌豆花?”

  船老板笑着说“像”,事实上,他根本弄不清楚,豌豆花是什么样子的。

  就这样,洁舲穿着一身白衣,划着一条白船,带着许多白色和紫色的小花,还有一瓶生理食盐水、三公克的P……和静脉注射器具,上了这条通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可能充满美丽、祥和、诗意、温柔、仁慈,和爱的世界的小船。

  船没入烟雾苍茫中,船老板还在想:“多么美丽的女孩!划船的样子像一张画!”

  他们在黄昏时分才找到这条船。

  洁舲躺在船中,面容十分平静,手里捧着花束,静悄悄的,就像是睡着了。静脉中的针头插得很准确,橡皮膏也固定得很牢。她把船桨竖起来,用绳子绑在桨槽上面,做了个临时的架子,生理食盐水再绑在船桨上面,绳子及工具都是她带去的,她安排得非常细心和周到。那瓶生理食盐水和里面的P……都早已注射得涓滴不剩。

  她的睫毛垂着,嘴角微向上卷,几乎是在微笑。落日的光芒染在她脸上,使她的面颊依然反射着红光,嘴唇依然红润,脸孔依然生动。她看起来好美好美,好宁静好宁静,好安详好安详。

  她的花束下,压着一张纸,上面龙飞凤舞般、笔迹十分潇洒的写着:

  “我终于知道天堂的颜色了,它既非纯白,也不透明,它是火焰般的红。因为天堂早就失火了,神仙们都忙着救火去了,至于人间那些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它们实在管不着了。”

  这是洁舲最后的留言,以她的笔触来看,她似乎只是在讲一个笑话而已。就像她唇边的那朵微笑,她彷佛温柔的在嘲弄着什么。无怨,无恨,也无牵挂。

  展牧原一句话也不说,他注视着那小船,注视了好久好久。然后,他对着那小船慢慢的跪了下去,跪在那儿,动也不动,像一尊石像。

  秦非站着,傲然挺立,他仰起头来,望着天空。

  那是黄昏时分,天空被落日烧红了,火焰般的红,一直蔓延到无边无际。

  全书完

  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凌晨,初稿完成于台北可园
  一九八三年八月廿八日深夜,修正完成于台北可园
  一九八三年十月四日夜,再度修正于台北可园

  编者按:洁舲自杀的药物,作者曾写出全名。经询专业医师,确能致人于死,为安全计,征得作者同意,删除药名,仅以“P……”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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