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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他有时躺在那儿,直瞪瞪的看着天花板,一看就是好几小时。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殷文渊常常故意和他谈点公司里的事,想鼓起他的兴致,他却皱着眉把眼光望向别处,一脸的厌倦与萧索,使殷文渊觉得,这个儿子,已经远离开了他,他根本无法接触到他的心灵。

  这天下午,雅秾到医院里来,手里捧着一盆植物。把那植物放到外面小会客室里,她走进病房,四面看看,父母都不在,特别护士在屋角打着盹,正是难得的谈话机会。她站在床边,微笑的看着殷超凡。一接触到雅秾这眼光,殷超凡就浑身一震。“你找到她了?”他问。

  雅秾慌忙摇头。“不不!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那个霍立峰!”雅秾说,扬着眉毛。“你说怪不怪,那个霍立峰居然去念警官学校去了!怪不得我找了三个星期找不到人!你不是说他不务正业吗?”

  “怎样呢?”殷超凡问:“他知道芷筠的去向吗?”

  “不,”雅秾的眼神黯淡了。“他不知道,芷筠走得干净利落。可是,那个霍立蜂叫我带几句话给你,我不知道我学得像还是不像。因为这种话我从来都没听过。”

  “什么话?”他皱起了眉头。

  “他说,你是他妈的混蛋加一级,是混球!是糊涂蛋!你他妈的没被竹伟揍死,是你走了狗屎运!你这莫名其妙的家伙居然以为他和芷筠有一手!如果芷筠是他的马子,还会允许你来染指,你以为他霍立峰那么没有用!是乌龟王八蛋吗?芷筠在他们哥儿们中间,有个外号叫‘活观音’,谁也不敢碰她。你这小子走了狗屎运还不知珍惜,还要给芷筠乱加帽子,你就欠揍,你就该揍!现在,你逼得芷筠流落他方,毁家出走,你如果不去把芷筠找回来,你就是──”她眨着眼睛,努力学着霍立峰的语气:“龟儿子养的龟儿子!”她说完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他最后一句是用四川话讲的,我学不会!”

  殷超凡瞪视着雅秾,呼吸沉重的从他鼻孔中一出一入,他的嘴角动了动,想笑,而泪意骤然冲进了眼眶,眼圈就红了,他点点头,终于说了句:“是的,我欠揍!我早就知道了,我当天就知道了!如果连我都不信任芷筠,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信任的?”他重重咬牙。“芷筠走的时候,一定是心都碎了!我就是不明白,她能走到哪里去?”

  雅秾望着他。“芷筠似乎知道你会去找霍立峰。”

  “怎么?”

  “她留了一样东西给你!”

  殷超凡惊跳起来。“是什么?”

  “我也不懂这是什么玩意,”她走到外间,捧进来那盆植物。“霍立峰说,芷筠交给他的时候说过,如果你找她,就给你,否则,就算了。霍立峰又说,本来这植物长得很好,可是,他忘了浇水,它就变成这个垂头丧气的怪样了!”

  殷超凡瞪视着那盆植物,白磁的盆子,红色的叶子,细嫩的枝茎──竟然是那盆从“如愿林”里挖来的紫苏!他从不知道芷筠一直养着它,灌溉着它!想必,它一度长得非常茂盛,因为,那叶子都已蔓出了盆外。可是,现在,那些叶子已经干了,枯了,无精打采的垂着头,那颜色像褪了色的血渍。殷超凡用手捧过那盆紫苏,把它郑而重之的放在床头柜上,他虔诚的说:“我要一杯水。”雅秾递了一杯水给他,看着他把水注入花盆里。

  “我想,我明天该去给你买点花肥来。”她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还有这个,霍立峰说,这本来是放在花盆上面的!”

  殷超凡一手抢过了那卡片,他贪婪的、紧张的、急切的读着上面的句子:“霜叶啼红泪暗零,欲留无计去难成,少年多是薄情人!万种誓言图永远,一般模样负神明,可怜何处问来生?”

  他呆呆的握着那张卡片,呆呆的看着那盆红叶,依稀仿佛,又回到那遍布红叶的山谷里,他曾对着红叶,许下誓言!“万种誓言图永远,一般模样负神明!”天哪!芷筠!你怎可如此冤枉我!他握紧那卡片,心里发狂般的呼叫着:芷筠!如果找不到你,我将誓不为人!

  ▼第十九章

  殷超凡出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初春了。台北的春天,寒意料峭,而苦雨飘零,殷超凡站在医院门口,手里紧抱着那盆紫苏,迎着那扑面而来的寒风,和那漠漠无边的细雨,心里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的左手,仍然用吊带绑在脖子底下,右手抱着的那盆紫苏,那紫苏虽然经过他一再浇水灌溉,依旧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殷文渊夫妇都不知道这盆怪里怪气的“盆景”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更不知道殷超凡何以把它视若珍宝?但是,他们竟连问也不敢问他,因为,他那紧蹙的眉头,消沉的面貌,和那阴郁的眼神,使他整个人都像笼罩在一层严霜里。曾几何时,父母与儿子之间,竟已隔了一片广漠的海洋!

  老刘开了那辆“宾士”过来,殷太太扶着儿子的手臂,要搀他上车。

  殷超凡皱着眉,冷冷的说:“我的车子呢?”

  “在家里呀!”殷太太说。“每天都给你擦得亮亮的!老刘天天给它打蜡,保养得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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