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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话,”竹伟脸上浮起一个憨厚的笑容。“那么,明天你带我去采草莓!”草莓!他心里仍然念念不忘草莓!芷筠忧伤的看着他,不忍拒绝,不能拒绝,她低声的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你还不快去!”

  竹伟的脸庞上闪过一抹光辉,咧开嘴,他欣悦的笑了,转身就轻快的跑走了。等他消失在门背后,芷筠才回过头来,望着那正站在那儿发愣的陌生人,显然,这一切都越来越使他糊涂而困惑,她看看他,这时才发现,他高大而挺拔,拿开了头盔,他有一头浓厚的黑发,和一张轮廓很深的脸庞,高额头,高鼻子,黑而深的眼睛,和略带棱角的下巴。“漂亮”有多少种不同的典型,她总觉得竹伟很漂亮,但,竹伟漂亮得孩子气,这年轻人却是个典型的“男子汉”!

  “请坐,”芷筠指着藤椅,迟疑的说:“您──您贵姓?”

  “我姓殷,”那年轻人慌忙说:“殷勤的殷,我叫殷超凡,你呢?”他锐利的看着她。

  “我叫董芷筠。”芷筠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微微有点心惊,那伤口比她预料的严重,整块皮擦掉之外,还有条很深的割伤。奇怪的是这人从头到尾也没对这场飞来横祸抱怨过或咒骂过一句,或者,他太意外,还来不及咒骂。芷筠看他坐进椅子里,就很快的说:“我去拿药!”

  走进卧室,她立刻捧出一个医药箱。在家里,医药箱几乎是不可缺少的东西,竹伟三天两头就会受伤,处理伤口,芷筠也已经成为能手了。打开药箱,先找出药棉和双氧水,她扶过殷超凡的手来,细心的洗涤着那全是泥沙的伤口,一面说:“会有点疼,对不起!”

  殷超凡是更加迷糊了,他看着那药箱,纱布、药棉、绷带、剪刀、各种消毒药水、急救用品,应有尽有。他恍然的说:“原来你是个护士!”

  “不,我是商专毕业,会一点打字和速记,在一家公司里上班。”芷筠坦白的说:“这医药箱,是为弟弟准备的,他是──经常会受伤的。”她趁他分心的时候,很快的用棉花棒蘸了双氧水,从那道伤口中拖过去。

  殷超凡不自禁的痛得一跳,芷筠扶牢了那只手,了他一眼,接下去说:“附近的孩子们总是欺侮我弟弟,有一次,他们放火烧他的衣服,差点把他烧死。人是很残忍的──”她放低了声音,细心的在伤口上洒上药粉:“几乎每个人都有幸灾乐祸的本能。”她熟练的在伤口上贴上纱布垫,再缠上绷带。

  “如果你不介意──”殷超凡望着半跪在他面前的芷筠,那低俯的头,细腻的颈项,半垂的睫毛,和那一双忙碌的手:“我很想知道──”

  芷筠迅速的抬起头来,扬起了睫毛,她的眸子清幽、明亮、坦白,而略带凄凉。“我不会介意,你平白遭遇一场飞来横祸,也有权利知道为什么。”她很快的说。“我弟弟──竹伟,他并不是疯子,他一点儿也不疯。只是,他──他的智力比常人低,医生说,他只有四、五岁孩子的智力。父母在世的时候,我们也曾经倾囊所有,找过最好的医生,住过院,做过各种检查,但是,都没有用。”殷超凡望着那对哀愁的大眼睛。

  “他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生过什么重病?”

  “都没有。医生说是先天性的,可能是遗传,或者是在胎儿时期,妈妈吃了什么药物,影响了他的脑子,反正,原因不可考,也无法治疗。”她垂下眼睛,继续缠着绷带。“附近孩子欺侮他,捉弄他,只因为他傻里傻气。其实,他的心肠又软又善良,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即使他常常闯祸,也像小孩一般,是出于无意的。我们不能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苛求是不是?”

  “他多大了?”

  “十八岁。”芷筠系好了绷带,收拾好医药箱,站起身来。“殷先生,你最好再找医生看看,说实话,这伤口好深,我只能消消毒,我怕──伤口或者会发炎──”

  殷超凡对自己的伤口不感兴趣,他深深的望着面前这张脸庞;细致,温柔,而又带着点不协调的倔强与一份淡淡的无奈。这吸引了他,她的那个奇异的弟弟也吸引他,连这件莫名其妙的遭遇都吸引了他!

  “你的父母呢?”

  “都去世了。”她压低了声音:“命运专门会和倒霉的人作对。母亲是我十二岁那年去世的,父亲死于三年前,他已经心力交瘁,为了竹伟──哎,”她惊觉到什么,住了口,她努力的想摆脱压在自己肩上的低气压。拂了拂头发,她对殷超凡勉强的笑了笑。“对不起,和你谈这些不愉快的事──”她打量他:“你的衣服都弄脏了。”

  他穿着件蓝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裤,现在,衣服上有血渍,有草莓汁,有泥土,还有撕破的地方,看来是相当狼狈的。芷筠再一次感到深切的歉意。

  “真对不起!”殷超凡对自己弄脏的衣服也不感兴趣,他迅速的打量着这屋子,简单的藤椅和书桌,几把凳子,一张饭桌,屋顶上是光秃秃的灯泡,墙上却挂着张溥心畬的山水画,题着款,是唯一显示着原来主人的身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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