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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她停了笔,用手支住额,她陷进深深的沉思中,而无法抄下去了。一声门响,她惊跳起来。门口,江苇站在那儿,高大、黝黑。一绺汗湿的头发,垂在宽宽的额前,一对灼灼逼人的眸子,紧紧的盯着她。他只穿着汗衫,上面都是油渍,衬衫搭在肩上。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到处都是污点。

  她望着他,立刻发出一声热烈的喊声:“江苇!”她扑过去,投进他的怀里,汽油味,汗味,男人味,混合成那股“江苇”味,她深吸了口气,攀住他的脖子,送上她的嘴唇。他手里的衬衫落在地上,拥紧了她,一语不发,只是用嘴唇紧压着她的嘴唇,饥渴的,需索的,热烈的吻着她。几百个相思,几千个相思,几万个相思……都融化在这一吻里。

  然后,他喘息着,试着推开她:“哦,珮柔,我弄脏了你。”他说:“我身上都是汗水和油渍,我要去洗一个澡。”

  “我不管!”她嚷着:“我不管!我就喜欢你这股汗味和油味!”

  “你却清香得像一朵茉莉花。”他说,吻着她的脖子,用嘴唇揉着她那细腻的皮肤。“你搽了什么?”

  “你说对了,是一种用茉莉花制造的香水,爸爸的朋友从巴黎带来的,你喜欢这味道吗?”

  他骤然放开了她。“我想,”他的脸色冷峻了起来,声音立刻变得僵硬了。“我是没有什么资格,来研究喜不喜欢巴黎的香水的!”

  “江苇!”她喊,观察着他的脸色。“我……我……”她嗫嚅起来。“我以后再也不用香水。”

  他不语,俯身拾起地上的衬衫,走到壁橱边,他拿了干净的衣服,往浴室走去。“江苇!”她喊。他站住,回过头来瞅着她,眼神是暗淡的。

  “我在想,”他静静的说:“汗水味,汽油味,如何和巴黎的香水味结合在一起?”

  “我说了,”她泫然欲涕。“我以后再也不用香水。你……你……”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你要我怎么样?好吧!你有汽油吗?”

  “你要干什么?”

  “用汽油在我身上洒一遍,是不是就能使你高兴了?”

  他看着她,然后,他抛下了手里的衣服,跑过来,他重新紧拥住她,他吻她,强烈的吻她,吻像雨点般落在她面颊上、眼睛上、眉毛上、泪痕上、和嘴唇上。他把她的身子紧揽在自己的胳膊里,低声的、烦躁的、苦恼的说:“别理我的坏脾气,珮柔,三天来,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

  “我知道,”她说:“我都知道。”

  “知道?你却不来呵!”

  “妈妈这两天,尽在挑毛病,挑每一个人的毛病,下课不回家,她就盘问得厉害。”

  “你却没有勇气,对你的母亲说:妈妈,我爱上了一个浪子,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一个没读过大学,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和劳力来生活的年轻人!你讲不出口,对不对?于是,我成为你的黑市情人,公主与流氓,小姐与流浪汉,狄斯耐笔下的卡通人物!只是,没有卡通里那么理想化,那么完美,那么圆满!这是一幕演不好的戏剧,珮柔。”

  “你不要讲得这样残忍,好不好?”珮柔勉强的说:“你不是工人,你是技师……”

  “我是工人!”他尖刻的说,推开她来,盯着她的眼睛:“珮柔,工人也不可耻呀!你为什么要怕‘工人’这两个字?听着,珮柔,我靠劳力生活,我努力,我用功,我写作,我力争上游。我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可耻的地方,如果你以我为荣,我们交往下去!如果你看不起我,我们立即分手,免得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

  她凝视他,那对恼怒的眼睛,那张倔强的脸!那愤然的语气,那严峻的神情。她瑟缩了,在她心底,一股委屈的,受侮的感觉,很快的涌升上来,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里。自从和他认识,就是这样的,他发脾气,咆哮,动不动就提“分手”,好像她是个没人要的,无足轻重的,自动投怀送抱的,卑贱的女人。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那么多追她的男孩子,她不理,却偏偏要来受他的气?为什么?为什么?

  “江苇,”她憋着气说:“如果我看不起你,我现在干嘛要站在这里?我是天生的贱骨头,要自动跑来帮你收屋子,抄稿子!江苇!”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你不要狠,你不要欺侮人,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看不起我,你一直认为我是个养尊处优的娇小姐!你打心里面抗拒我,你不要把责任推在我身上,要分手,我们马上就分手!免得我天天看你的脸色!”

  说完,她转身就向门口冲去,他一下子跑过来,拦在房门前面,他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他闪亮的眼睛里燃着火焰,烧灼般的盯着她。“不许走!”他简单而命令的说。

  “你不是说要分手吗?”她声音颤抖,泪珠在睫毛上闪动。“你让开!我走了,以后也不再来,你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也是经过风浪长大的女孩子!”她向前再迈了一步,伸手去开门。他立刻把手按在门柄上,站在那儿,他高大挺直,像一座屹立的山峰。“你不许走!”他仍然说,声音喑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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