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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我真糊涂,”他喃喃的说:“我必须弄习惯不对你用言语。”他做了个写字的姿势,她了解了,羞怯的点了点头。“好吧,”他自语说着:“看样子,以后我们只能用笔交谈了,我可弄不惯指手划脚的交谈法。”

  他对她温和的微笑,知道他没有鄙视和恶意之后,她以一种畏怯的、腼腆的神情望着他,别有一种娇羞脉脉,楚楚可怜的韵致。他心动的看着她的眼睛,把手轻轻的放在她的肩膀上。“该睡了吧,是吗?”他柔声问,望着桌上高烧着的两支红烛,和火焰下堆着的两大朵烛花。

  两个月过去了,柳太太惊喜的发现儿子竟非常满意于他的哑妻。他经常待在房间里,不大外出,也不常上书房。一天,一个小丫头看见他在给依依画眉,于是,阖府都取笑起柳静言来,柳静言的异母妹妹静文笑着说:

  “哥哥,你是不是学张敞呀?”

  “别忙,”柳静言指着妹妹说:“总有一天,你的张敞会给你画眉的!”

  柳静文顿时羞红了脸,仓卒间想报复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的说:“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可惜,我这个新嫂嫂没办法低声问哩!哥哥,她可是指手划脚的问吗?”

  柳静言马上变了色,沉下脸去,转过身子,一言不发的走开了。从此,家中的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少奶奶是个哑巴,甚至于不敢暗示到这个上面来。柳静言喜欢他的妻子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而这位新的少奶奶既不会说话,就和任何人都没有冲突,她又很懂得侍奉翁姑,彬彬有礼。因而,从上到下,对她也都很客气,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的嫉恨和鄙视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柳静言开始在他的哑妻身上发现了许多优点:温柔、顺从、娴静,还有一肚子的诗章。这天,柳静言和几个年轻的朋友有一个聚会,这是他婚后第一次和朋友们相聚,大家刚见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来,其中一个拍着他的肩膀说:“静言兄,你的名字取得很好,静言,你就果然娶到一个‘静言’的妻子了。”柳静言变了色,但另一个又大笑起来说:

  “静言兄,这么久见不到你的面,大概忙着和娇妻‘默默谈心’吧!”

  “你有没有学会手语?”第三个问,自己嘴里咿咿唔唔的学着,手上乱比了一阵,然后随口诌了两句打油诗:“娇妻漫抬莲花指,君情妾意两不知!”

  “说说看,”第四个说,一面挤挤眼睛:“你们的第一夜怎么度过的?”

  这些朋友原是和柳静言玩笑惯了的,可是,这次,柳静言却勃然大怒,他冷冷的说:

  “请注意,谈话最好不要涉及闺阁。”

  “怎么,”一个说:“你向来以新派自居,怎么也这样老夫子起来?”

  “是的,”柳静言板着脸说:“我的妻子是个哑巴,这很好笑是不是?”

  “哦,别提了,开玩笑嘛!”一个笑着说,过来拉柳静言:“坐坐坐!别生气。”

  “开玩笑!”柳静言摔摔袖子,大声说:“为什么不拿你们的妻子来开玩笑?”说完,他气冲冲的转过身子,大踏步的拂袖而去。

  回到家里,柳静言一直冲进自己房里。依依正在窗前刺绣,看到他满脸怒气的跑进来,就诧异的站起身子,默默的望着他。柳静言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就躺在椅子里生闷气。依依走了过来,拿了一份纸笔,匆匆的写:“为什么生气?”

  柳静言写:“为了你。”

  “我做错了什么?”依依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

  “不是你错了,是老天错了。”柳静言写。

  “老天怎么错了?”

  “不该把你生成哑巴!”

  依依执着笔的手颤抖了,过了好久,才写:

  “谁给你气受了?”

  “别提了,不相干的人。”

  “是妹妹吗?你不要为我和妹妹生气好吗?”依依写着,脸上有着耻辱、伤心、难堪。妹妹指的是静文,她是柳逸云姨太太所生的女儿。

  柳静言审视着依依,抓起笔来写:

  “静文欺侮了你吗?”

  “没有!”依依煌然的写:“绝没有的事!她待我好极了!”

  柳静言凝视了依依好一会儿,他明白,柳静文一定表示过什么。他开始了解,依依在他们家的地位是很难处的,这个大家庭,到处都充满了仇恨和嫉妒。父亲的三个姨太太都嫉恨他这个独子,而现在,他这个得宠的哑妻该是她们的欺侮嘲笑的对象了。

  “依依,我不许任何人嘲笑你!”他写,怜惜的望着他那楚楚可怜的妻子。

  依依拿起笔来,大眼睛眨了眨,匆匆的写下去:

  “静言,只要你待我好,我什么都不怕,以前在方家的时候,我受的气比这里多得多,我的异母弟妹们成天取笑我。现在,你对我这么好,我已经是置身天堂了。只要你不嫌我身有残疾,允许我终身侍奉,则我再无所求了。”

  柳静言把她揽过来,轻轻的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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