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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你怎能躺在一个男人身边,去想另一个男人?”他再度伸手碰触她胸前的坠子。“别说你没有!”

  她抬起睫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瞬着他。她喘了一口气,终于站起身来。“我走了!”

  “定一个时间!”他命令的。“我们必须再见面!我的话还没说完!”

  “没有时间了,高寒!”她的声音有些酸楚。“我明天早上九点的班机飞美国。”他坐在那儿不动,死瞪着她。

  “认命吧,人生,有许多事,都是无可奈何的。”她勉强的说:“怪只怪,我们相遇的时间,从来没有对过!”她叹口气,很快的说:“再见!”他跳起身来。“我送你出去。”她不说话,他走在她身边。他们走出了医院的大厅,到了花园里,花园的另一端是停车场。老远的,盼云已经看见楚鸿志站在车前,不耐烦的张望着。她对他挥挥手,反身对高寒再抛下了一句:“再见!祝你——幸福!”

  “不必祝福我!”他飞快的说:“我的幸福一直在你手里!”

  她咬紧牙关,昂着头,假装没有听到。她笔直的往楚鸿志那儿走去。高寒没有再跟过来,他斜靠在一棵大树上,双手插在那白色外衣的口袋里。

  她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身后有口哨的声音,很熟悉的曲调,多年前流行过的一支歌,歌名似乎叫惜别。头两句就是“为何不回头再望一眼?为何不轻轻挥你的手?你就这样离我而远去,留下一片淡淡的离愁——”

  她固定的直视着前面,直视着楚鸿志,脖子僵硬,背脊挺直,她知道,她决不能回头,只要一回头,她就会完全崩溃。她从没料到,事隔多年,高寒仍然能引起她如此强烈的震撼。不应该是这样的!时间与空间早该把一切都冲淡了。再见面时,都只应当留下一片淡淡的惆怅而已。怎会还这样紧张?这样心痛?

  她停在车边了。楚鸿志审视着她的脸色。

  “出了什么问题?你耽误了很久,脸色也不好看。检查报告出来了吗?”

  “是的。”她飞快的说:“一切都好,没有任何毛病。”她急急的钻进车子,匆忙而催促的说:“快走吧!”

  楚鸿志上了车,发动了车子。

  车子绕过医院的花园,开出了大门。盼云的脖子挺得更加僵硬了。眼光直直的瞪着车窗外面,简直目不斜视。但她仍然能感到高寒在盯着她和车子,那两道锐利的目光穿越了一切,烧灼般的刺激着她的神经。

  车子滑进了台北市的车水马龙中。这辆车是倩云的。倩云嫁给了一个工程师,因为他们回国,而特地把车子借给姐夫用。倩云、可慧、高寒、埃及人——久远的时代!多少的变化,多少的沧桑——可慧,可慧,可慧!残忍呵,可慧!残忍呵!“你遇到什么老朋友了吗?”鸿志看了她一眼,忽然问。

  她一惊,本能的瑟缩了一下。转过头去,她盯着鸿志。他那么笃定,那么自然,那么稳重。像一块石头,一块又坚固又牢靠的石头。一块禁得起打击、磨练、冲激的石头。她奇异的看着他,奇异的研究着她和他之间的一切。爱情?友谊?了解?他们的婚姻建筑在多么奇怪的基础上?她吸了口气,莫名其妙的问出一句话来:“鸿志,你不认为爱情是神话吗?”

  “不认为。”他坦率的回答。“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我们之间有神话吗?”她再问。

  “没有。我们是两个成熟的人。”他伸手拍拍她的膝。“怎么了?盼云?”她摇摇头。望着车窗外面。数年不见,台北市处处在起高楼,建大厦。是的,孩子时代早已过去,成人的世界里没有神话。别了!狮身人面!别了!埃及人!别了!高寒!别了!台北市!明天,又将飞往另一个世界,然后,又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局面了!

  这就是人生。多少故事此生彼灭,最后终将幻化为一堆陈迹。这就是人生。别了!高寒!第二天早上,盼云到飞机场的时候,眼睛还是红肿的,一夜无眠,使她看来相当憔悴。但是,在贺家老夫妇的眼里,盼云的沮丧和忧郁只不过是舍不得再一次和家人分手而已。贺家夫妇和倩云夫妻都到机场来送行了,再加上楚鸿志的一些亲友们,大家簇拥着盼云和鸿志,送行的场面比数年前他们离台的时候还热闹得多。

  虽然是早上,虽然机场已从台北松山搬到了桃园。飞机场永远是人潮汹涌的地方。盼云走进大厅,心神恍惚,只觉得自己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像个行尸走肉般跟着鸿志去这儿,去那儿,拜见亲友,赴宴会,整理行装——她强迫自己忙碌,以为忙碌就可以失去思想,就可以阻止自己的“心痛”感。但,她仍然失眠了一夜,仍然回忆起许多过去的点点滴滴,仍然越来越随着时间,加重了“心痛”和感伤。

  大厅里都是人,有人举着面红色的大旗子,在欢送着什么要人。有班留学生包机也是同日起飞,许多年轻人和他们的亲友在挤挤攘攘,照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落。有些父母在流泪,年轻人也依依不舍——人,永远在“聚”与“散”的矛盾里!检查了行李,验了机票,缴了机场税——盼云机械化的跟着楚鸿志做这一切。

  然后,忽然间,她觉得似乎有音乐声在响着,轻轻的,像个合唱团的歌声——她甩甩头,努力想甩掉这种幻觉。但,合唱团的声音更响了,有吉他,吉他,吉他——她再甩头。完了,她准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否则,就是“妄想症”。鸿志多的是这种病患者。她用手揉揉额角,感到汗珠正从发根沁出来。

  “嗨!姐,你听!”倩云忽然对她说:“不知道是哪个学校在欢送同学,居然在奏乐呢!”

  盼云松了一口大气,那么,不是她的幻觉了。那么,是真的有音乐声了。那么,她并没有患精神分裂症了。她跟着鸿志和亲友们走上了电动梯。

  电动梯升上了最后一级,蓦然间,有五个年轻人在他们面前一列队的闪开,每人都背着吉他。一声清脆的吉他声划破了嘈杂的人声,接着,一支久违了的歌,一支熟悉的歌,一支早该被遗忘的歌就响了起来。唱这支歌的,正是傲然挺立的高寒!

  “也曾数窗前的雨滴,
  也曾数门前的落叶,
  数不清,数不清是爱的轨迹,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听海浪的呼吸,
  也曾听杜鹃的轻啼,
  听不清,听不清的是爱的低语,
  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也曾问流水的消息,
  也曾问白云的去处,
  问不清,问不清的是爱的情绪,
  见也依依,别也依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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