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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噢!原来是个看相的!他纵声大笑了起来,要发财!多福多寿!从椅子上站起身,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了指看相的,他说:“你知道福与寿在哪儿?你知道人生无福也无寿吗?最起码,这两样与我无缘!”他瞪着那个看相的:“看样子,与你也无缘!”

  瘦老头推推眼镜片,目瞪口呆。旁观的一些人笑了起来。杨明远摔摔袖子,掉转身自顾自的走开,他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

  “是个疯子!不知道是从那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

  他摸了摸几天没有刮胡子的下巴,是吗?自己像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吗?好吧,疯子就疯子,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不疯呢?问题就在于自己不是疯子,真做了疯子,也就没有烦恼了!但他还有着清醒的头脑和思想,知道自己做过了些什么,把梦竹留给了何慕天,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他做得多漂亮,多干脆!与其拥有梦竹空空的躯壳,何不索性悄然而退!悄然而退!他脑中陡的一震,是的,他退开了,退到哪儿去?这世界上还有他立足的地方吗?失去了梦竹,也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天下还找得出比他更大方的人,甘愿把自己的世界让给别人吗?

  经过了厦门街,来到了淡水河堤,沿着堤走了一段,水面点点波光,月影抱着金色的尾巴在水里摇摇晃晃,倒有几分嘉陵江的味儿!嘉陵江!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粉蝶儿,南北社,“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何慕天的词!多少年前了?那时候,他得不到的,现在他仍然得不到!是的,何慕天永远比他强!

  不知不觉的,他发现自己停在王孝城家的门口了。好吧,这唯一旧日的朋友,也该再见一面,按了门铃,他等待着。门开了,王孝城惊异的接待着他。

  “我不久坐,”他神志清醒的说:“我马上就要走!”

  “你还要到哪里去?”王孝城问,暗暗的审视着他:“没有再喝醉吧?”

  “没有一种酒能让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醉自己!”明远喃喃的念着以前一位作家的句子:“没有一种酒能让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个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个真正清楚明白的人!”他苦笑:“但愿有一天,我能做一个真正糊涂的人!那么也比较容易找到该走的方向!人生,你常常不知道怎么样做是对?怎么样做是错?”

  “真的,明远,”王孝城关怀的望着他,递给他一杯茶:“你们的事怎样了?”

  “我们的事?”

  “你和梦竹。”

  “梦竹——”明远似笑非笑的牵动了一下嘴角:“已经解决了。”

  “解决?”王孝城不解的问:“怎么解决的?”

  明远耸了耸肩。“不属于我的,永远不属于我!”他说,抬起眼睛来看看王孝城:“孝城,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么事?我是指各方面的贫穷,包括感情、知识、钱财——各方面!”

  “嗯?”王孝城困惑的望着杨明远,一时间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

  “我告诉你,”杨明远不等王孝城答复,已经自己接了下去。“对于一个最贫穷的人,一个真真正正最贫穷的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找一个没有人的山洞,缩在里面别出来——”

  “明远,”王孝城打断了他:“你怎么了?打哑谜还是说呓语?”

  “呓语?”明远笑了:“孝城,你可曾知道,我们都说了一辈子的呓语吗?好,”他站起身来:“我不耽误你,我也该走了。”

  “你现在到哪里去?回家吗?”

  “回家?”明远怔了怔,又笑了。“对了,回家,回到我来的地方去。”

  王孝城不放心的望着杨明远,这人是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大对劲。他跟着他到大门口,犹豫的问:

  “梦竹——怎样?孩子们——都好吗?”

  “大概——总不错吧!”明远说。

  “明远,”王孝城迟疑了一会儿,忍不住的说:“好好待梦竹,别——太挑剔她,她——是个难得的女性。”

  杨明远看了王孝城一眼,眼色非常之奇怪。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来,嘴角尴尬的歪曲着。好半天,才说:

  “唔,孝城,你放心。我不会再挑剔她了,永远——不挑剔她了。”

  “对了,”王孝城比较释然的说:“许多问题,都会慢慢解决的,别弄拧了。一个结,总得慢慢去解,如果弄拧了,就越来越解不开了。是不是?”

  “不错,不错,”杨明远不住的点着头,“该解决的事总得解决。”

  王孝城又怔了一下,明远今晚说话怎么有点怪里怪气?不过,他接着就释然了。本来,明远就是这种调调的。站在大门口,他看了看天,说:“给你叫辆车。”

  “不,”明远阻止了。“我想走走,刚刚——我从淡水河堤走过,你觉不觉得淡水河有点嘉陵江的味道?”

  “淡水河?”王孝城皱皱眉。“我一点也不觉得,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

  “对了!”杨明远似乎很高兴。“有这一点相似就很好了,很够了。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两样完全一样的东西。”他放开了脚步。“再见——孝城。”

  “等一等,”王孝城不安的喊:“你现在是回家?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最好——别让梦竹在家里等得发愁,是不是?”

  “唔,”明远又笑了。“不会让她等,以后都不会让她等。”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的注视王孝城说:“孝城,说一句实话,我常觉得,梦竹会让别人在她面前都变得渺小了,她任劳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占了,使别人在她面前显得寒伧。”

  “这——总不该是她的缺点吧!”

  “当然。”杨明远说:“我只是说明一句,我实在——配不上她。当初南北社任何一个会员娶了她,都比我强。”

  “你怎么能这样说?明远?”

  “这是我心里的话,”杨明远低声说:“不过,我爱她,一种绝望的爱——毫无办法的爱,我试过,但我无法不爱她。”他吸了口气:“好了,再见,孝城。”

  “再——见。”王孝城说着,仍旧站在门边,望着杨明远有些踉跄的步子,和那瘦长的、孤独的、在街灯照射下移开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种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却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杨明远的影子转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回过身子,关上房门,不知所以的叹了口长气。

  杨明远踏着夜色,一脚高一脚低的回到了淡水河边,沿着河堤,他茫茫然的踱着步子。是的,淡水河与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边缓缓的走着,草深没胫,虫鸣唧唧,秋风在水面低唱。

  嘉陵江边的一夜,他救了梦竹,梦竹倒在他的怀里,哭着喊:

  “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他还记得那小小的颤栗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挣扎抽搐。死,死又是什么?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用手托着下巴,瞪视着波光荡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么?”他轻轻的自问,又自己答了:“一种解脱,一种长时间的睡眠,一种混沌无知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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