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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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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何慕天收住步子,似乎有些惊讶,茫然的抬起头来,凝视着梦竹。 “谢谢你送我。”梦竹说。 何慕天继续凝视她,嘴唇微微的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梦竹有些困惑,他想说什么吗?她下意识的等待着,而没有立即打门。但是,好长的一段时间,他就一直默默的望着她,始终没有开口。那对深而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些特殊的东西,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动。这深沉的凝视使梦竹又一次的心跳,多动人的一对眼睛!然后,突然间,他摔了摔头,好像猛的振作了起来,说: “那么再见了!” 梦竹怔了怔,还来不及答话,何慕天已经掉转了头,向来时的路上大踏步而去。夜风里,他的绸质长衫飘飘荡荡,颀长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别有一股飘逸的风度,望着他昂着头,潇潇洒洒的独自消失在月光下,梦竹感到一份奇异的困惑和迷惘。倚着门框,她呆呆的伫立着,一直忘了打门,直到门猛的开开了,一个梳着髻,穿着短衫的小脚老妇人,拦门而立,她才惊醒过来。回过头,她对老妇人不经心的看了一眼,无精打采的说:“是你,奶妈,你还没睡?” “睡?我怎么睡?”老妇人没好气的说:“我的小姐,半夜三更还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我怎么能睡?我睡了,谁给你等门呀?” “奶妈!”梦竹把眉头一皱,生气的说:“你越老就越喜欢胡说八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嘛!” “我说错了什么?你别以为我没看到,我在窗子里看了你们半天了,两个人站在门口,面对面的——你不要以为我不懂,我的老眼睛比谁都看得清楚。我告诉你,好小姐,你要知道自己的身分——” “奶妈!”梦竹跺了跺脚:“你怎么了?你这个噜苏脾气到底改不改?” “我噜苏,我是噜苏——”奶妈叽咕着,一面向里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才不对你噜苏呢!女孩儿家,半夜三更才回来,还和那些大学生——” “奶妈!”梦竹叫。 “好,我不说就不说,等将来高家——” “奶妈!”“好好好,我以后就再也不说你,不管你!”奶妈挪动着一双小脚,摇摇摆摆的走进里面屋子,又回头交代了一句:“你妈要你回家之后到她屋里去,她要训你呢!”不等梦竹答话,她又加了一大串:“给你煮了两个敲敲蛋,非吃不可哦,这么晚回来,空着肚子怎么睡觉?女孩儿家不作兴太胖,也不能瘦得前心贴后心——” 梦竹望着奶妈的影子隐进了屋里,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天哪,难道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变成这样噜里噜苏的吗?穿过了堂屋,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摸着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再找着了洋火,点起桐油灯,罩上灯罩。然后,面对着一灯如豆,在椅子里沉坐了下来。 梦竹是半个四川人,他们家原是从北方移来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父亲根本就在四川长大,她的母亲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 起先,他们全家都住在重庆市内,她父亲是个标准的读书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创业。平日吟诗作对,花鸟自娱,也始终没有做过什么事,只靠她祖父遗下来的几亩薄田过日子。这样混了大半辈子,坐吃山空,田地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苦,等到中日战事一爆发,重庆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价猛涨。梦竹的父亲就干脆把重庆市内的房子卖了,而在沙坪坝买了这幢小房子,迁居沙坪坝。这一举倒是很聪明的,后来重庆市内大轰炸,他们的旧居也被炸毁,而沙坪坝始终没有什么大影响。 三年前,梦竹的父亲去世,这儿就只有梦竹的母亲和奶妈,三个女人过着日子。她们把田地租给别人种,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过得十分艰苦,但和一般战时的人比,也就勉强算过得去的了。 靠在椅子里,梦竹凝视着那一盏油灯发呆,心里乱糟糟的,好像充塞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奶妈的那一句“将来高家——”使她心情大坏。高家,高家!她与高家有什么关系,她讨厌高家!咬着嘴唇,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么深,那么黑,那其中跳动的小火焰就像面前这盏桐油灯——算了,她坐正身子,见过一次而已,算什么呢?自己真是有神经病了! 奶妈推门而入,把两个“敲敲蛋”往梦竹面前一放。所谓“敲敲蛋”,是把整个的蛋,连皮在滚水中煮上几秒钟,就捞起来,里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状态,然后敲开一个小口,吸吮着吃。据说这种半生半熟的蛋营养价值最高,奶妈对“敲敲蛋”简直是迷信,每天总要坚持着让梦竹吃一两个,而梦竹对这种蛋已经吃得深恶痛绝,一看到敲敲蛋,眉头就锁起来了。 “别皱眉头,”奶妈站在桌子旁边,一副监视态度:“赶快吃了到你妈屋里去,你妈在等你呢!” “要骂我吗?”梦竹问,无精打采的望着那两个蛋。 “唔,今天——”奶妈欲言又止,说:“赶快吃呀!” “今天怎么?”梦竹抓住她的话头问。 “没怎么!”奶妈叫着说,把蛋敲了口,送到梦竹鼻子前面来:“好小姐,赶快吃了吧,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还要我老奶妈来喂你吗?” “今天一定有事,”梦竹说:“你不说,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说!”梦竹望了望奶妈,奶妈拿着蛋,挺立在那儿,板着脸,一点也不肯让步的样子。 无可奈何,她接过蛋来,一面吸吮,一面说:“你可以说了吧!今天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了不得的事,高家的人来过了!” 梦竹一口蛋吮了一半,听到这句,整口蛋全喷了出来,本来就不喜欢吃这种半生半熟,充满腥味的蛋,加上这句话,更是倒足胃口。她把手里的蛋向桌上一摔,往椅子中一靠,闭上眼睛说:“不吃了!” “你看你,”奶妈一面收拾着桌上的蛋壳,一面急急的说:“这就又发急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女孩儿家,总不能跟着妈妈一辈子呀——” “你不要女孩儿家、女孩儿家的好不好?”梦竹气呼呼的说:“当了女孩儿家就该倒霉吗?” “哎哟,”奶妈叫:“这就叫倒霉了吗?那么,那个女孩儿家会不倒霉呢?人家高家——” “不要讲了!”梦竹叫。 “好好好,不讲不讲,”奶妈忍耐的说,叹了口气:“你妈在等你呢,快去吧。” “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说我睡了。” “那怎么成?快去吧,不是三岁的小娃娃了,你妈也不会怎么说你的,有我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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