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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向水边,我踩进了水里,冰冰凉的水使我陡的打了个寒噤,一片羊齿植物落进水中了,那该是我鬓边的。我站住,提着裙子,弯腰望着水中的我自己。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庞,一头给晨风吹得乱糟糟的短发,和耳边那两朵黄色的蒲公英──我几乎不认得我自己了,那副怪样子对于我是陌生的。直起腰来,我猛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对对!就是那样!不要站起来,你这个傻瓜!”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人在骂谁。回转头,我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溪边的大树下,指着我身边乱嚷,我诧异的看看我的前后左右,除了我似乎没有别人。我再望向他,他已经停止乱嚷乱叫了,只是有些无精打采的呆站在那儿,手里握着个调色盘,另一只手倒提着一支画笔,瞪视着面前的一个画架。

  我有些明白了,走出溪水,我赤着脚走到岸边,爬上了杂草丛生的河堤,荆棘几乎刺伤了我的脚。走到他身边,我打量了他一下,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件陈旧但却整洁的白衬衫,一条灰色的西服裤。头发乱蓬蓬的,脸庞瘦长而清臞,眼睛是他脸上最突出的部分,大而黑,带着几分梦似的忧郁和对什么都不信任的神情。整个说起来,他的文质彬彬和艺术味儿都很够,就是和这原始的山林树木有些不调和。

  我绕到他左边,对他的画纸张望了一眼,使我诧异的是,那张画纸上只胡乱的涂了两笔深浅不同的绿,别的什么都没有。“你还没开始呢!”我说:“是我闯到你的画面里来了吗?”

  他废然的掷下了画笔,叹了口气。

  “我几乎可以画好这一张画,假如你就采取那种临波照影的姿势,保持十分钟不动的话,这会是一张杰作。”

  “你在画我?”

  “本来我想画日出,可是──”他耸耸肩:“我没有灵感,事实上,我已经画了三天的日出都没有画出来,一直等到你出现,那姿势和那流水──哎!我几乎可以画好这一张画,如果你不动!”

  看到他那么一副失望和懊丧的样子,我觉得非常感动,我没料到这儿会遇见一个画家。

  “我可以回到溪水那儿去,”我自告奋勇的说:“你还可以画好这张画。”

  “没有用了!”他皱着眉头说:“灵感已经跑走了,你绝不能没有灵感而画好一张画。”他取掉画纸角上的按钉,握住画纸一角,“哗”的一声就把画纸撕了下来,在手里揉成一团,对着溪水扔了过去。纸团在水面浮沉了一下,就迅速的被流水带走了。

  “你实在不必撕掉它,”我惋惜的说:“你应该再试一试,或者画得出来呢!”

  “没有用,我知道没有用!灵感不在了!”

  我从念书的时候起,就不会解释灵感两个字,现在高中毕了业,仍然不会解释这两个字。一度我发誓想成为一个作家,却始终没写出一篇小说来,或者因为我没“灵感”,但我觉得对我而言,没“恒心”是更主要的原因。不过,我很同情他,尤其因为是我使他丧失这分灵感的,这让我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而我又无力于弥补这项过失。

  我抬头看看前面,绿色的旷野高低起伏,各种不同的树木疏落散布,偶尔点缀着几株红叶,再加上那一弯清流──到处都是引人入胜的画面,如果想画画,材料该是取之不尽的。

  “或者你可以画画那棵大树,”我指指前面的一棵树,热心的说:“如果你需要,我就到树下摆个姿势给你画。”

  他收拾起画笔画纸,一面纳闷的问:“你是谁?我没有见过你。”他到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是谁?十足的“艺术家”!

  “我在青青农场作客。”

  “青青农场,”他点点头,“那是一家好人。”

  把画笔颜料都收了起来,他没有追问我的名字,这对他没什么意义,他看来就不像会记住别人名字的人。把东西都收好了,他挟起画架。

  “好吧,再见!我要回学校去了。”

  迈开步子,他沿着河边向前面走去,这是谁?学校?是那个什么都会的韦白吗?我摇摇头,不再去研究这个人,掉转身子,我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几乎立即就把那个画家忘记了,在一片荆棘之中,我发现许许多多红得透明的野生草莓,映着阳光,像一粒粒浸着水的红宝石。我拨开荆棘,小心翼翼的走过去,采摘了几粒。放在嘴中尝了一尝,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香甜可口。但是,它们的颜色是美丽的,我摘了满满的一大把,握着它们穿出这块荆棘,然后,我开始觉得太阳的威力了。

  太阳灿烂的在树叶上反射,我的额上冒出了汗珠,鼻尖也晒得发痛,而且口渴了,我走向附近的一座小树林,(这儿到处都是小树林,我已经弄不清禁这是不是回青青农场的路了。)突然阴暗的光线使我舒适,那股树林里特有的树叶松枝的气味馥郁而清香。

  我停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树下面,树下积着干燥的落叶,旁边有一串紫色的小花。我蹲下身子,把落叶随便的拂了拂,扯开两条讨厌的荆棘,然后我坐了下去,背靠着大树,顿时感到说不出来的安然、恬适,浑身的细胞都松懈了。那股淡淡的清香绕鼻而来,穿过树林的风没有丝毫暑气,反而带着晨间泥土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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