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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现在,他停在这门口了,远远的站在街对面,靠在一根电杆木上,他望着这房子。整幢房子都是黑的,没有一个窗口有灯光,羽裳──她应该已经睡了。他望望屋边的车库,车库门开着,空的,那吃“青菜萝卜”的丈夫还没有回来。他把头靠在电杆木上,沉思着,不知那深夜不归的丈夫会不会是个“素食主义”者?

  他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雨滴不住的从他身上滑落,他全身都湿透了。他模糊的想起一年前那个雨夜,在渡轮上初次见到羽裳。淋雨!她也是个爱淋雨的小傻瓜呵!他的眼眶发热了,湿润了。然后,他轻轻的吹起口哨来,吹了很久,他才发现他吹的是羽裳那支歌:“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他吹着,反复的吹着。然后,他看到那二楼的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他凝视着那窗子,继续吹着口哨。于是,一个女人的身影映在那窗子上,接着,窗子开了,那女人移过一盏灯来,对窗外凝视着。他动也不动的靠在那柱子上,没有停止他的口哨,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那女人,心中在无声的、反复的呼唤:“下来吧,羽裳!出来吧,羽裳!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呼唤,就请出来吧!”那窗子又阖上了,人影也消失了。他继续站立着,继续淋着雨,继续吹着口哨。

  然后,那大门轻轻的打开了,他的心脏狂跳着,他的头脑昏乱着,站直了身子,他不由自主的停止了口哨,紧紧的盯着那扇门。羽裳站在那儿!穿了一件单薄的风衣,披散着头发,她像尊石像般,呆呆的站在那儿,对他这边痴痴的凝望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张开了手臂。

  她飞奔过来,一下子投进了他的怀里。她浑身颤抖,满面泪痕。他抱紧了她,他的头俯下来,吻住了她的唇。他狠命的吻着她,她的唇,她的面颊,她的颈项,她的眉毛,她的眼睛──他一直吻着,不停的吻着,天地万物皆已消失,宇宙时间皆已停顿,他拥着这颤栗着的身子,他身上的雨水弄湿了她,他的泪混合了她的。

  “呵,”她低呼着,喘息而颤抖。“我是不是在做梦呢?是不是呢?”

  “不,你不是。”他说,继续吻她。他紧紧的抱着她,那样用力,他想要揉碎她。“羽裳!”他低唤着:“羽裳,呵,羽裳!”他揽着她的头:“你的头发又长长了。”他说。“真的,又长长了。像我第一次在渡轮上看到的你一样!”

  她伸手抚摸他的面颊。

  “你湿了,”她喃喃的说:“你浑身都滴着水。”她把手指压在他的眼睛上。“而且,你哭了。”她说,抽了一口气,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她呜咽着说:“你也像那晚一样,从雨雾里就这样出来了。”她轻轻抽噎。“抱紧我,别再放开我!请抱紧我吧。”

  他更加用力的抱紧了她,她颤抖得十分厉害。

  “你冷了。”他说:“你需要进屋里去。”

  “不,不,不。”她急急的说,猛烈的摇着头,像溺水的人般攀附着他。“别放开我,请你!我宁愿明天就死去,只要有这样的一刻,我明天就可以死去了。”

  “你不要死去,”他说,喉中哽塞着。“我们才刚刚开始,你怎能死去?”她仰着头,眼睛明亮的闪着光,她的脸被雨和泪洗得那样亮,在那苍白的、路灯的照射下,她整个脸庞有种超凡的、怪异的美。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呼吸急促而神色亢奋。“嗨,慕槐,”她忽然说,怀疑而不信任的:“真的是你吗?我没有弄错吗?你的名字是叫俞慕槐吗?”

  “是的,小妖怪,”他的声音喑哑:“你的名字是叫杨羽裳吗?”

  “不,”她摇头:“我叫海鸥。”

  “那么,我叫海天!”

  “海天?”

  “你忘了?你歌里说的:‘海鸥没有固定的家──片刻休息,长久飞行,直向那海天深处!’”

  “呵,你居然记得!”她哭了,又笑了。

  “记得每一个字,记得每一件事,记得每一剎那间的你!记得太清楚了!”她再伸手抚摸他的脸:“你怎么来的?你怎么敢来?谁带你来的?啊,我知道了,你喝醉了!你浑身带着酒味,那么,是酒把你带来的了,是酒给了你勇气了!”

  “是的,我喝了酒。”他说。“当你的丈夫在吻那些青菜萝卜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应该来吻你。”

  “你说些什么?”

  “不要管我说些什么,也别听懂我说些什么!”他说,把头埋进了她耳边的浓发里,他的嘴唇凑着她的耳朵。“所有的胡言乱语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一句话,一句几百年前就该对你说的话,明知现在已经太晚,我还是必须告诉你,羽裳──”他颤栗的说:“我爱你。”

  她在他怀里一震。“再说一遍。”她轻声祈求。

  “我爱你。”她不再说话,好半天,她沉默着。然后,他听到她在低低啜泣。他抬起头来,用手捧着她的脸,用唇辗过她的面颊,辗过她的泪痕。“不要哭吧!”他低低请求。

  “我不哭,我笑。”她说,真的笑了。“有你这句话,我还流什么泪呢?我真傻!你该骂我!”

  “我想骂,”他说:“不为你哭,为你许多许多的事情,但我舍不得骂你,我只能骂我自己。”他又拥住了她,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前。“呵,羽裳,听着,我不能一直停留在这儿,给我一个时间,请你,我必须要见你!给我一个时间吧!”

  “我──我想──”

  “别想!只要给我一个时间!”他急迫的说。“你是喝醉了,明天,你就不想见我了。”她忧伤的、凄凉的说。“胡说!这是我一生最清醒的时候!”他叫:“我从没这么清醒过,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她软弱的吐出一个字来,眼前立刻晃过欧世澈那张脸,和那令人寒栗的微笑。她发抖,瑟缩在他怀里。“我──我──打电话给你,好吗?”

  “不要打电话!”他更迫切的。“我无法整天坐在电话机旁边等电话,那样我会发疯!你现在就要告诉我,什么时候你能见我?或者──”他怀疑的说:“你并不想见我?是吗?你不愿再见到我吗?那么,你也说一句,亲口告诉我,我就不再来打扰你了!我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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