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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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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灯,眼光定定的,声音单调、刻板,而空洞,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我可以忍受他打我骂我,只要他爱我,我什么都可以忍受。我可以工作得像一只牛,赚钱给他买酒喝,我不会抱怨,我从不抱怨──但他不该欺骗我,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你知道,他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他瞒着我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今晚,我曾求他,跪在地上求他,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我不会怪他的,我完全不会怪他的,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但他说他不再爱我了,他叫我滚开,说我使他厌烦,说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早就让他厌倦了──他说他爱那个舞女,不爱我,根本不爱我,根本不爱──” 她摇摇头,声音更空洞了:“我跪在那儿哭,他不理我,他去喝他的酒,一面喝,一面骂,我就跪在那儿哭,一直哭,一直哭──然后,我不哭了,我坐在地上发呆,好久好久之后,他睡着了,他喝了酒,常常就像那样睡得像个死人似的。我站在床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我到厨房里去,拿了一个酱油瓶子,我走出来,对准他的头打下去,我看到血花溅开来,他叫了一声,我不允许他有爬起来的机会,就再打下去,一直打,一直打──打得他不再动了,然后,我跑到浴室去洗了手脸,换了衣服,我就出来了,我直接走到天星码头等渡轮,我要跳海。” 她停止了叙述,眼睛仍然注视着那盏小灯,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拨弄着。俞慕槐不再发笑了,他笑不出来了。深深的望着面前那张年轻而细致的脸庞,好半天,他才低沉的问:“你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她振作了一下,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我必须杀他,”她说,庄重而严肃的。“他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俞慕槐咬住了嘴唇,一种职业的本能告诉了他,这事是真的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一阵寒意从他背脊上往上爬,再迅速的扩展到他的四肢去,虽然置身在暖气充分的室内,他却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他发现,他这个麻烦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望着面前的少女,现在,这张年轻的脸庞那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 他访问过不少的凶杀案,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凶手,这却是第一次,他被一张凶手的面孔所撼动,因为,他忽然读出了在这张平静的面孔下,掩藏着一颗受创多么严重的心灵!“喂,告诉我,”他艰涩的开了口:“你是从家里直接走出来的吗?” “是的。” “你──断定他已经死掉了吗?” 她困惑的瞅着他。“我不知道,但他不再动了。” “没有人跟你们一起住吗?” “没有。” “你们住的是怎样的屋子?” “是公寓,在十二楼上,很小,很便宜,我们没有钱租大房子。” “没有人听到你们吵闹吗?” “我不知道,我们常常吵闹的,从没有人管,大家都只管自己家的事。” “但是,他也可能没有死,是不是?”他俯向她,有些紧张的问。“我想──”她迟疑的回答:“是的。” 他沉思了片刻,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 “听着,”他说,盯着她:“你必须找人去救他!” 她摇摇头。“不,没有用了。” “你会被关进牢里去,你知道吗?”他冒火的说。 “我跳海。”她简单的说。 “你跳海!”他恼怒的叫,“跳海那么容易吗?那你刚刚怎么不跳呢?”她愁苦的望着他。“你不让我跳呀!”她说,可怜兮兮的。 “听着,”他忍耐的望着她:“告诉我你父母的电话号码,我们打电话给你父母。”她再摇摇头。“没有用,他们去年就搬到美国去了。” “你的朋友呢?亲戚呢?有谁可以帮忙?” “没有,我在香港只有他,什么亲人都没有!” “那么,他的朋友呢?”他叫着:“那个舞女的电话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舞女在小巴黎舞厅,艺名叫做梅芳。” “小巴黎舞厅在香港还是九龙?” “香港。” “好,那我们打电话找这舞女去!” “你会吓坏她!”她呆呆的说。 “吓坏她!”他轻哼了一声:“你真──”他说不下去了,她看起来又孤独又无助又凄惶,那种“凄惨”的感觉又控制住了他,他拍了拍她的手,低叹了一声,说:“听着,我既然碰到了你,又知道了这件事,我必须帮助你,我不会害你,你懂吗?我们找人去你家里看看,或者,他只受了一点轻伤,或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严重,你懂吗?懂吗?” 她点点头,顺从而被动的望着他。 他站起身来:“我去查电话号码,打电话。” 她再点点头,也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他问。“去一下洗手间。”她低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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