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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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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他轻轻的哼了一声,似愁非愁,似笑非笑的望着我:“这里不是长江,是海!比江的魄力大多了!” “味道则一!”我说,继续念:“谁家今夜孤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哦!”我满足的叹息:“我们多幸福!靖!你不是那个飘泊在外的孤舟之子,我也不是独倚重楼,望尽归帆的女人。我们在一块儿,能共赏海上明月!你看!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我微笑着仰视他,用手攀住他的肩头:“多美的人生!” “多苦的人生!”他说,微蹙着眉望着我。 “怎么了?你?你是从不多愁善感的!” “我吗?”他有些嗒然:“幸福之杯装得太满了,我怕它会泼洒出去!”说完,他突然的离开我,去把那张不知何时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 夜,充满了那么多奇异的声音!我们灭掉了灯,也拉拢了那紫红的窗帘,静静的躺在床上。我的头枕着他的胳膊,宁静的望着黑暗的室内,桌椅的轮廓在夜色中依然隐约可见,窗外的月光从帘幕的隙缝中漏入,闪熠着如同一条银色的光带。夜,并不安静,远处的风鸣,近处的涛声,山谷的响应,和窗棂的震动,汇成了一组奇妙的音乐。在这近乎喧嚣的音乐里,我还能清晰的听出靖的心跳,卜!卜!卜!那样平稳,规律,而沉着。虽然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在想什么?还是在体会什么?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瞪视着黑暗的天花板。感觉到我在看他,他幽幽的说: “记得你小时候最不能忍受寂寞,每次你父亲有远行的时候,都要我来陪伴你。有一次,你父亲说:‘这样离不开徐叔叔怎么办呢?’你说:‘徐叔叔会要我,他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 “结果你并没有要我,”我接下去说:“你结婚那天,我关在房里,哭得天翻地覆,爸爸来找我,给我拭干眼泪,叫张嫂给我换上衣服,但我死也不肯去参加你的婚礼,爸爸说:‘徐叔叔结婚是好事,你怎么这样傻,以后不止叔叔,还多了一个婶婶,不更好吗?”但我哭得伤心透顶,说什么也不去,爸爸皱着眉说:‘我绝不相信这么点大的女孩子会懂得爱情!’那年,我还不满十三岁。” “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婚礼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时你也不在,你父亲说:‘小瑗不大舒服,不能来!’我感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伤心,在生气。面对着我的新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独自伤心的样子。” “于是,那天晚上你就来找我,你把我拥在怀里说:‘小瑗,别哭,我将永远照顾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带着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 他嘴边浮起一个凄苦的笑。 “我度完蜜月回来,足足有半个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说话,我特地给你买的洋娃娃,你把它丢在地下,看也不看。” 我笑了。风势在加大,海涛狂啸着扑打岩石,整个楼彷佛都震动了起来。窗棂格格作响,床畔的炉火也劈啪有声,我伏在床边,给炉火添了一块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 “可是,等你走了之后,我把洋娃娃拾起来,拂去它身上的灰尘,抱到我的屋内,放在我的枕边,每晚上床后,都要对它诉说许多内心的秘密。” “后来,我们怎么讲和的?”他转过头来望着我的眼睛。 “那次台风。”我提醒他。 “对了,那次台风,你父亲正好远行。张嫂打电话给我,叫着说:‘小姐吓得要死!’我在大风雨中赶去,浑身淋得湿透,你苍白着脸对我跑来,投进我的怀里,躲在我的雨衣中颤抖啜泣。你边哭边嚷:‘徐叔叔,你别走!徐叔叔,你别走!’我陪着你,一直到天亮!”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海潮在岩石下低吼,夜风掠过海面,呼号着冲进岩石后的山谷。海在夜色中翻腾着、喧嚣着、推攘着。我瞪视着天花板,倾听着潮声,潮水似在诉说,似在叫喊,似在狂歌──我闭上眼睛,那天,他们把爸爸抬回来,一次车祸,结束一切!血,撕碎的衣服,扭曲的肢体── “想什么?”他问。 “爸爸!”我说,仍不能抑制颤栗。 “都过去了,是吗?”他回过身子抱住我,轻抚我的面颊。 血!爸爸!我如石像般站着。张嫂在狂叫狂哭,我却无法吐出一个字的声音。有人包围了我,摇我,劝我,喊我──我呆呆的站着,一动也不动。然后,他来了,排开人群,他向我直奔而来,一声:“小瑗!”我扑向他,“哇”的大哭失声。他把我抱入卧室,彷佛我还是个小女孩,给我盖上棉被轻吻我的耳垂:“安静点,小瑗,有我在这里!” 那年,我十七岁。 “记得我为你开的第一次生日舞会?”他问。 怎么不记得!十八岁!黄金的时代!豪华的布置,音乐,人影,灯光,纷纷乱乱,乱乱纷纷。白纱的晚礼服,缀在胸前的一朵玫瑰──他帮我别上去的。成群的青年,跳舞、寻乐、快节拍的旋律,史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充塞着整间大厅的衣香和笑语,──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李××,成大刚毕业的准工程师,张××,台大外文系高材生,赵××,学森林,即将派往非洲── “跳舞呀,小瑗,去和他们玩呀!”他催促着。 跳舞,玩,旋转!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厅里留下的是成打的脏杯子、纸屑,散乱的东西和彩条,还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卧室,舞会里没有东西值得记忆──除了那朵玫瑰!把玫瑰压在枕下,做了一个荒谬的美梦!第二天,他来了,皱着眉问:“那么多出众的青年,你一个都看不上?” 翻开枕头,我捧上一把压绉的玫瑰花瓣。 “小瑗!你怎么那么傻?” 他抚摩着我的头发问,我笑了。 潮声仍然在岩石下喧嚣,穿过窗隙的月影移向枕边。傻!有一点,是吗?能得到的不屑一顾,得不到的却成了系梦之所在!那个月夜,他曾初次吻我:“我们怎么办?小瑗?” 怎么办?我仰视他。“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让我快乐!” 是吗?当他的事业爬至了巅峰,当他的工作和许多其他东西锁住了他。我却躲在我的小屋内,郁郁的害着不知名的病,用高脚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的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独、和郁闷。 “听那潮声!”他说。我在听着,潮水正如万马齐鸣。 月光爬上我的枕头,他的眼睛里凝着泪。 “但愿人长久!”他低低的说,拥紧了我,紧得使我无法呼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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